; 但人生如棋般无常,二人都未能料到,他们欢愉的时间已然将尽。
沈君彬还记得,接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是非常炎热的盛夏。在业内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业内几乎所有的同行,都在同一时间内收到了相同的消息。
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赛事即将举行。也许是因为主办方来自国外,所以提供的资料非常有限,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听说过这家名为“穹宇”的公司。但棋手们大多对金钱俗务不甚了解,且听说这公司又是第一次举办这种规模的比赛,听起来倒也没有太多疑点,只是……
比赛优胜的奖金,着实耸人听闻。
不仅如此,从场地选址,到食宿安排,无一不体现这位主办方异常阔绰的手笔。沈君彬也算参加过一些世界级别的比赛,和这位主办方提出的接待条件相比,差距简直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在这位财大气粗的主办方看来,钱似乎根本不是问题,他们的董事长——也就是一手促成本次赛事的人,只提出了一个条件:
最后的优胜者,将和穹宇公司签约。
穹宇将提供这位最出色的棋手充足的资金和最优厚的条件前往其他国家进修,并承诺不限制棋手参加任何比赛和选择对手的自由。只要在棋手的水平达到公司认可的程度之后,凡在公开露面的场合,都应使用公司的相应产品,如果开班授业,也由公司提供资金并使用公司名称云云。
沈君彬多方找人询问这位董事长的消息,中间人只说和他本人通过电话,听起来年纪不大,说话也非常和蔼可亲。他自称姓安陵,不久之前继承了家族在美国的事业。安陵一家在数代之前就迁居国外定居,现今已经成长为实力雄厚的企业,原本已经完全西化。但这位董事长的先父偶然之间接触了中国文化之后,便迷恋不可自拔,尤其是黑白棋道。可惜未能实现前往中国与顶尖棋手请教的心愿便得了绝症与世长辞。一来为了告慰先父,二来这位年轻董事长也颇为浸淫此道,又见国内业界近年有些颓靡之势,便想借此机会激励人心,也算作为国学做的一点贡献。
这番说辞冠冕堂皇,毫无破绽。沈君彬也上网多番搜索,确有安陵其人,只不过穹宇公司的主页需要登录才能进入查看。对方的说法是,公司经营的项目和生物医药有所关联,为保密起见,普通公众无从得知。
沈君彬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但小鸣显然不这么想。这场比赛出奇优厚的条件已经吸引了举国上下的知名高手,能和众多高手对弈,还有不菲的奖金可拿,小鸣的状态异常良好。
“沈清鸣到现在还没有输过吧。明天他大概就要去那个什么别院参加下一轮的选拔了……虽然不怎么甘心,不过他简直是……好像有魔鬼附身一样。”赛场之外,同门的一名师妹正在向沈君彬抱怨。她比小鸣早来不过两三年,岁数也差不了太多。其实以她的禀赋,在其他任一门下都会受到重视,只可惜沈派之中偏偏有个沈清鸣。
魔鬼附身。这个说法让沈君彬皱了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将刚买来的冰奶茶递给她。
“师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本书叫《浮士德》,说的就是浮士德博士和魔鬼签订协议,用灵魂来交换世上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她吸着奶茶,薄薄的夏裙贴在身上,少女姣好的体态若隐若现,“我也见过不少围棋天才,但是从来没见过沈清鸣这样的……他才15岁吧,再怎么聪明的孩子,总得有个经验积累的过程。可是他的布局谋略显得比下了很多年棋的棋手更为老道,如果不是恶魔的天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了。”
“师妹,不得妄言。”沈君彬说话从来都是带着笑的,一反常态的沉声让她顿时呆住了。见她的眼眶都开始有些泛红,沈君彬这才知道自己失态,换了个抱歉的笑容,“抱歉,最近有点……”
“师兄,我要放弃围棋了。”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说,大概以后我也没勇气说。”她对沈君彬扯出一个笑容,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18岁了,家里一直劝我放弃下棋,参加高考。但我始终相信我拥有受到上天眷顾的天赋,我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就是成为一流的棋手。不过,知道有沈清鸣这种人的存在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才。”她的肩膀轻轻抖动,沈君彬很想上去劝慰几句,却被她一个手势阻止,“师兄,不用安慰我。围棋就如战场,只不过搏杀的不是兵马,而是棋手的天赋。而天赋这种东西……委实过于残酷。”
技巧不够,可以训练;能力不足,可以提高。只有天赋,最为无可奈何。就如鸟不能游,鱼不能飞,纵使付出千百倍努力,驽马十驾终抵不过骐骥一跃。
“就算不及小鸣,也不一定就不能下棋……”沈君彬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劝说是何其无力。
“我不是师兄这样的人。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别人的传奇里充当配角。”她用手抹掉眼泪,笑了起来,“不想打胜仗的将军岂止不是一个好将军,根本连带兵都不配。所有的棋手,不论最终能走多远,心中都有奢望。若无奢望,便落不得棋子。赢,原本就是执念。”
“我讨厌沈清鸣,因为他毁了我的奢望。”她转过身来对沈君彬嫣然一笑,“也许师兄会觉得我过于懦弱,怎样都好。不过,师兄倒是让我很好奇。沈清鸣总有一天会成为一时无二的知名棋手,师兄是打算一直活在他的光环之下吗?那时候多的是人围绕在他身边,师兄对他的这些好,他还会记得多少呢?”她把手放在沈君彬的肩上,靠近他耳边,“师兄下棋从来就无心求胜,必然不是为了执念留在他身边。师兄不如也退出沈派,何必为沈清鸣承担许多无谓的责任?”
沈君彬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如何回答她的话。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无谓的责任。小鸣不过15岁而已,他的天才仅限于围棋,需要有人为他处理日常俗务,需要有人关心他生活起居,需要有人陪伴左右……
可是有朝一日,如果他不需要了。或者有人能够更好地胜任这项工作——天才是无可替代的,但天才身边从来不缺凡人。
沈君彬的心像是被苦涩的东西装满,沉甸甸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