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前倨后恭,贪得无厌的小人嘴脸,原该让人鄙视嘲笑才对,但面对老人那张苍老的脸,含泪的笑,却谁都生不出嘲笑之意来。
云起也没笑,招呼道:“过来搭把手。”
两个侍卫率先跳了下去,一人弯下腰,一人搀扶老人,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老人的双腿瘦如枯骨,完全使不上劲儿,显然已经瘫痪多时。
可见老人方才什么走累了歇一会的话,全是假的。
可他既然双腿瘫痪,又怎么一个人来的这里?
和尚们还懵懂着,几个侍卫到底见惯世情,又回想起老人方才的忽然发怒,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一双铁拳蠢蠢欲动。
刚刚还不肯回家的老人,这会儿却急了,趴在侍卫的背上指着路,一个劲的喊着:“快!快!”
老人的家不近,离开大道走了足足三四里路还没到地方,背他的人都已经换了两拨了,正要问还有多远时,一个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叫声传来:“爹!爹!爹啊!你在哪儿啊!你应我一声啊爹!爹……”
“我、我儿子!”老人激动起来,哆哆嗦嗦道:“是我儿子,我儿子啊!我儿子来找我来了!柱!柱啊!爹在这儿!在这儿!”
“爹!”
喜出望外的声音传来,一个满脸泪水的男人狂奔着出现:“爹,爹你没事太好了呜呜……爹……都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错……”
看见男人出现,即使原本捏紧了拳头决定揍他一顿的侍卫也打消了念头,不是因为他哭的真切,而是他怀里,还揣着一个孩子,一岁左右的模样,瘦瘦小小,尚看不出是男是女,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被雪风吹的睁不开眼。
“爹没事,没事……是这些贵人和大师救了爹,柱啊,快、快给恩人磕头!”
男人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连连叩头,和尚们忙将他搀起来,老人道:“对了,娥娘呢,怎么没看见她?她人呢?快,快去跟她说,咱们有钱了!有钱买粮了!”
男人抹了把眼泪,咬牙恨恨道:“爹你别提那个恶毒的女人,以前是我看错了她!我已经把她休了!”
“你……”老人一愣,然后拍着大腿道:“糊涂啊!你糊涂!”
又道:“哪是她恶毒啊,是我逼她的啊!是我!是我逼她的啊!”
男人骇然道:“爹!”
老人抹泪道:“实在是没办法啊,你们再这样被我拖累下去,一个都活不了啊!走,走,咱回家,回家去……回去跟娥娘陪个不是,以后咱好好过日子,啊?”
男人连连点头:“哎!哎哎!”
忙过来从普泓背上接过老人,又道:“爹你以后可别再犯傻了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儿子也不活了……”
老人连声道:“不会了!不会了!”
普泓道:“施主家在哪里?若远的话,不若我们再送一程。”
男人还没来得及回话,云起便摇摇头,道:“我们回吧。”
于是一行人转身回官道,普泓见云起情绪低落,叹了口气道:“民生多艰,苦厄难度,我们等只能行力所能及之事,小师叔不必过于耿耿。”
又道:“幸好小师叔慧眼,才免去一场悲剧,也是功德一件。”
云起摇头,没有说话,一名侍卫却有些迟疑的开口道:“云公子……那娥娘……是不是?”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普泓微楞,而后一声轻叹,停下脚步,转向那对父子离开的方向,双手合十,低声诵道:“阿弥陀佛。”
其余和尚虽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跟着照做,末了重新上路,莫急问道:“师叔祖,你们刚刚说娥娘怎么了?”
云起在他光头上拍了一记,没好气道:“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哪来那么多好奇心?”
莫急嘟嘴道:“我还没出家呢!”
却到底没有继续问下去,沉浸在拯救了一条人命的喜悦中,快活的向前跑去。
这是一个凄凉,却并不离奇的故事,也许就在此时此刻,还有许多个地方,正在发生。
虽世道还算太平,没有频繁战乱,但这个大多数人都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年代,处在最底层的人们,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一家人平平安安活到新一轮的粮食入仓,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这样的家庭,脆弱的经不起半点风浪,或一场大病,或一次灾荒,就是灭顶之灾。
云起不知道这对父子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总归都是“活不下去”这个结果。
活不下去,就要有所取舍,或卖房卖地,或卖儿卖女,或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自己走入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