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晓霜望了她一眼,猛然定下决心,缓缓道:“萧哥哥,对不住,即便即便你再不理我,我也要你答应。”梁萧软硬兼施,都难逼她就范,气得口不能言,半晌才缓过气来,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胚,有你什么好处?”骆明绮听得大怒,叫道:“我呸,你这小贼胚才挨千刀,挨万刀不得好死”梁萧双目喷火,骆明绮双眼也毫不相让。却听花晓霜叹道:“萧哥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见你杀人伤人。只要你答应不伤婆婆,我便放你。”梁萧默然一阵,侧目看去,只见柳莺莺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算你狠,就这么说定!”花晓霜点点头,又对柳莺莺道:“柳姊姊,你呢?”柳莺莺淡然道:“梁萧怎样,我便怎样”目光温柔如水,始终一转不转,脉脉望着梁萧。花晓霜只觉心酸难忍,泪水几乎包含不住,一时不敢再看二人,掉头对骆明绮道:“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骆明绮嚷道:“哪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你若不答应,我便不放你。”
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便不放。”谁知与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生生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权且依你!”花晓霜见三方答应,便先给柳莺莺解了毒,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忽地冷笑,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花晓霜伸手要扶,却被他袖手摔开,梁萧一言不发,扶起柳莺莺,便向谷外走去。骆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全不理会,只是走路。
骆明绮大怒,正要叫骂,却听晓霜低声道:“婆婆,罢了”回头一看,但见她眉眼通红,泪水只在眼眶里打滚,不由胸中一痛,叹道:“乖女,你一心维护婆婆,婆婆很承你情。故而更不能让臭小子与那狐狸精搅在一起。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言,从今往后,婆婆再也不能用毒,若不用毒,又怎么帮你?”花晓霜摇头道:“婆婆别在意,萧哥哥与柳姊姊天生一对,本来就很般配,我身上有病,活不长的,若强要喜欢萧哥哥,只会误他一生幸福。”骆明绮本是一心帮她,听得这话,好生没趣,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哭丧着脸干什么?”花晓霜颤声道:“我虽这么想但不知怎地,心里还是难过”话未说完,泪水已扑簌簌滑落面颊,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叹道:“真是个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旁着小屋坐下,柔声道:“乖女,婆婆给你说,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即便一时让了,今后也会后悔。”她抬头望了望天,半晌叹道“许多年前,婆婆也曾与你一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嗯,待我很好,就像亲妹子一样;我呢,也很爱与他在一起,须臾也不想离开。唉,那时婆婆真傻,竟以为能够这样过上一辈子”说到这里,骆明绮语声微微一哽,鼻尖又湿又红,老眼中闪着泪光,过了一阵,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有一天,门上忽然来了个女子。她生得俊俏,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得,唉,我我是万万比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一下就喜欢上了,娶她做了妻子。从此以后,他就很少理我了!我不知不知哭了多少次,但也没有法子,他与那女子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快活。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心中便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于是悄悄离开他们,趁夜一个人走了”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忘了自身,聆神倾听,听她住口,不由问道:“后来呢?”骆明绮叹道:“还能怎样?我离开心爱之人,自是十分悲伤,在江湖上东飘西荡,游历了许久。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思念,悄悄回去,哪知哪知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我那师兄数年之前便死了。”
花晓霜惊道:“怎会这样?”骆明绮冷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男子最爱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勾引男人,常言说得好:‘家有丑妻当个宝,美貌妻子多烦恼’!”花晓霜听得一愣,失声道:“莫非,莫非那个姑娘勾”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骆明绮脸上刻满怨毒,咬牙道:“那贱人淫荡无耻,可恶至极。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那贱人便见异思迁,跟着师兄一个病人私奔逃了。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般打击,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明知如何医治,却不愿自救,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或许还能复生,但心死了,却没半点法子不论医术多高,也没半点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事后,我千方百计寻着那对奸夫淫妇,让他俩号了三天三夜才死,可又怎么样?就算让他们号上三百天,师兄还是活不过来,你说,若我一早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兄哪会死呢?”说着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她一口一个师兄,莫非就是我那师祖?师父从不提及师祖,敢情是有这么一段丢人的事。唉,与婆婆相比,我这境遇又算得什么?”骆明绮哭了一阵,冷静下来,说道:“所以乖女啊,什么都能让,唯独这情是不能让的。”花晓霜无言以对,只得道:“但柳姊姊不是哪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着。”说着一钻入屋内,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说道:“臭小子虽然奸猾,却忘了一个破绽,我虽立誓不再用毒,但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来,随手翻动,却见纸张不知是何物所造,薄如蝉翼,上面书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若生。
骆明绮道:“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则喜好钻研药材,平生踏遍八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便是婆婆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
说着塞到晓霜手里,道“其中更有诸般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觑着时机,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那臭小子看不出半点痕迹。”花晓霜原本心痒,颇想一观,但听这话,不由骇然道:“那怎么成,我我不能害人的。”骆明绮两眼一横,正想发怒,转念又耐住性子,丑脸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其实,我还别有用意,你是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其中的药物,说不准能治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便是恶的。”花晓霜听得这话,方才接下铁盒,躬身道:“如此多谢婆婆啦!”
骆明绮心中暗笑:“若你当真喜欢那臭小子,早晚要妒火攻心,铲除情敌,嘿嘿,到那时候,我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晓霜固执,口中却不透露半点,挥手道:“好了,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里?”骆明绮冷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寻思道:“倘若真如婆婆所说,柳姊姊日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么?”一念及此,心中凭生不安,匆匆别过骆明绮,向南走去。
花晓霜不敢再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处弯曲曲的山道,扶着峭壁走了数步,忽听前方响起柳莺莺的声音,花晓霜心头剧跳,僵在当地,却听她道:“明明说了不理她,又要折回去,你这算是什么?”语声之中大有愠怒之意,只听梁萧道:“我方才一时气愤,难免说了些胡话,当不得真。”柳莺莺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就不作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怒道:“呸,你你又要无赖了?”梁萧道:“无论如何,方才我也不对,老虔婆狼虎之心,我不该将她丢在那里。唉,我只当她会跟来,哪知她听信我的浑话,傻站着不动,倘若有什么闪失我”说到这里,嗓子已然低哑了。柳莺莺冷笑道:“她那么阴险狡诈,怎么会有闪失?”梁萧扬声道:“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咬之事。后来我与老虔婆都中了毒,她却先救老虔婆,迟迟不来救我,害我白白挨了好些痛苦,这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哼,她脸上假扮善人,心中却尽是阴谋诡计。”
梁萧略一沉默,道:“晓霜为人我最清楚,她必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气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么?”梁萧道:“你机心多多,有时我也猜测不透,但晓霜心如白纸,一望便知根底。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信她不会害你!”柳莺莺默然半晌,道:“好,我再问你,你当真这么相信她吗?”梁萧决然道:“不错!”
花晓霜始终屏息倾听,听到此处,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双目酸楚难忍,猛地靠在山壁上,放声大哭,所有委屈都化作泪水涌出,心中直有说不出的快美。蒙胧中只见不远处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急声道:“是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走上前来,拉住她手,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咦,你哭什么?莫非老虔婆欺负你么,哼,我这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不干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忍不住就想哭了!”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不再固执,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开怀大笑,哭什么哭?”晓霜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站在远处,神色大为嗔怒,当下莲步轻移,走上前去,低声道:“柳姊姊,我我方才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虽没害你的念头,但也不大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忡,瞥着梁萧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也放不下萧哥哥。婆婆她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我不能让的。”说着抬起头来,双目之中,竟流露出几分少有的倔强。
柳莺莺没料到她说出这等话来,杏眼含煞,凝注在她脸上。
二人对视半晌,柳莺莺忽道:“好,你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还有些骨气。梁萧,既然话已挑明,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梁萧看看晓霜,又看看柳莺莺,没的一阵灰心:“阿雪死后,我本已心如死灰,今生也不想再提这个情字,没料到还是陷了进来。”想着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气恼,说道:“那好,再给你三日想想,三日之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说罢转身而去。花晓霜也移步跟随。
梁萧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只得叹了口气,暂且跟上,走了数步,忽见晓霜背上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着什么东西?”花晓霜道:“这是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或许能够治我的寒毒。”梁萧道:“老虔婆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是好的。只是命运乖戾,害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今日这样。”梁萧见她如此天真,大不了然,却也不好迫她,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对你的病有些好处?”花晓霜笑道:“什么法子,难道你也懂医术啦?”梁萧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道:“我也纳闷呢,你快说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柳莺莺也颇好奇,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梁萧便将自己悟功逼毒之事述了,笑道:“这法子玄妙异常,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来。”花晓霜摇头道:“那可不成了,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仿若手足,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去掉了么?若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梁萧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老虔婆不也说过么?‘九阴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毒。”花晓霜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我就暂且试试!”
梁萧便将心法一一说出。要知经历此劫,他内功更上层楼,其运用之妙,不仅已得紫府元宗神髓,更有超越之势。花晓霜亦曾解过紫府元宗,抑且精通脉理,闻言大有所悟,沉吟道:“萧哥哥,听你这一说,或许真有效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萧哥哥,你这个法子,便如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倘若融人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玉颊生晕,好似白玉上抹了两抹胭脂,平添妩媚。
这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如此喜态,却是破题儿头一遭见着,再瞧柳莺莺,不觉心向下沉。此后三人俱不言语,沿着山道行了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声、低头望去,只见数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的浓雾中。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蓦地传来惨叫之声。三人方才死里逃生,此时听得叫声,如同身受,梁萧道:“不可见死不救,须得想个法子。”花晓霜早已取下铁匣,拿出神农典来,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画的一株草木,说道:“这便是旱魃草。此草生于蚩尤树附近,处高向阳。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柳莺莺斜眼瞧去,见那“旱魃草”色泽淡黄,纤弱不堪,便讥讽道:“这般细小的草儿,也成得了事么?”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就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再无先时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而且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或能寻到。”三人分头觑看,花晓霜蓦然喜道:“这里了。”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嫩绿珠子,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此时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便绑于枯木中点燃,又折了一根木棒,攀岩而下,深入怪雾之中,花、柳二女放心不下,随在他身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而开。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俱是尸首,并无一个活人,寻思道:“到底延误了时辰,怕是没有活人了。”念头方起,便听远处传来细微呻吟声,当下循声寻去。怪雾一散,地上毒物纷纷窜逃。三人虽是二度入林,仍是触目惊心。走了十来步,但见前方扑着两人,大半个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四面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装束。
梁萧料得必是旱魃草神效,暗服造化之能,当下上前触摸,但觉二人气息未绝,只是面皮淤肿,辨不出容貌。花晓霜伸手探脉,说道:“他们被毒蜂蛰伤,逃到这里便已昏厥,是故未遭受蛇蝎噬咬,留得性命。”梁萧见火把燃烧过半,再若耽搁,只恐火把燃尽,自己三人又被困住,便道:“出林再说。”当下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林外。此番他让晓霜留下医治二人,自己另采旱魃草,燃起一根火把,与柳莺莺重人雾中走了一遭,再也不见幸存之人。反身出林,却见那两名宋人早已苏醒过来,躺着喘气,脸上淤肿也消退许多。梁萧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