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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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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连部回来,彭树奎一头扎在了铺上。

    他被人家耍了。被一个傲然在上的卑琐小人给耍了。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如果今天同他进行这番谈话的不是殷旭升,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不会懊恼到这般程度;如果谈话的目的仅仅是动员他揭发郭金泰,哪怕是强迫,而不是诱以官、禄、德,他也只会是不平,至多忿忿而已。然而这诸种因素竟巧妙地纠合到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使他恶心地感到,自己是同一个奸商谈了一宗肮脏的“买卖”殷旭升往抽屉里撇提干表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以弄权者的恩威并施,让他去懊丧,去乞求,去眼红

    他真的眼红了。怒火烧的。

    他想踅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而后再把那张提干表撕个稀巴烂:老子不稀罕!

    那会是很惬意的。足以痛快一阵子。

    往后呢?

    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面前又是十字交叉的路口,路标上只有东南西北,而哪条路走得通,哪条路走不通,得靠自己去趟,自己去碰啊!

    人,是很容易看重品格,维系自尊,崇尚正直、倔强、坦荡的。然而切身利益、突然面临的困境又往往迫使你不得不改变初衷。如果“刚直不阿”、“宁折不弯”足以使人生的道路畅通无阻,那么,我们的祖先,也就不会留下那句使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要忍气吞声的古训了——站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而是向命运。

    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

    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未结婚。

    彭树奎一岁上便有了媳妇。

    还在他哑哑学语的时候,他,便与尚在母腹中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出生在聊城县大运河边一个纤夫的家庭里。他的父亲和菊菊的父亲,都是纤路上的伙计,是苦力中的苦力。

    民国三十二年,在下杭州的路上,菊菊的父亲突然染上了暴病,眼看要客死他乡了。是他父亲辞掉了纤活,背起奄奄一息的伙伴,旱路、水路辗转回到了家乡。虽然终究未免一死,却好歹没把骨头扔在外乡。

    菊菊的父亲咽气前,当着彭家夫妇的面对怀孕的妻子说:“生男与狗儿结拜兄弟,生女做彭家的儿媳”

    指腹为婚,这一最具封建色彩的联姻形式,曾酿造了多少爱情悲剧,却也结成过多少恩爱夫妻!

    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也就更亲昵了。

    他长菊菊一岁,菊菊理应叫他哥。

    菊菊个子比他高,菊菊光叫他小名。

    “狗子,去抓蝈蝈呀!”

    “好!去抓。”

    “狗子,去打枣吧!”

    “好!去打。”

    他处处都依着菊菊。

    榆树结钱儿了

    金针开花了

    运河水退了

    他们挎上篮子,一块儿去捋榆钱儿,去摘花菜,去河滩上摆家家

    同村的孩子都叫他俩“小两口”他不恼,菊菊也不恼。小两口就小两口呗,菊菊比他还乐意。

    “狗子,人家说俺是你媳妇”

    “是媳妇。俺娘也这么说。”

    “你没娶俺呀!”

    “要娶的!”

    “没有花衣裳啊”“给你编个花帽儿吧!”

    他采来各种鲜亮的野花,编织起来,戴在菊菊头上。

    “花轿呢?”

    “去找顺子吧!”

    顺子是村上的孩子头。

    小伙伴们闹闹嚷嚷地把他俩抬起来,仿着大人的结婚仪式,组成了迎亲送娶的队伍,浩浩荡荡的。

    顺子从地里摘下南瓜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吹吹打打喔哇唑,喔哇瞠,娶个媳妇尿裤裆。

    渐渐地懂事了。再不玩“娶媳妇”的游戏了。他们背上书包,到三里外的镇上去念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是因为他偶然干了一件蠢事,他们童贞的友谊还会延续下去的。

    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顺子。顺子不上学,在村里放牛。放牛娃嘴都骚。

    顺子骑在柳树权上,朝着他和菊菊打诨:

    新媳妇,穿红裤,

    裤里装个小老鼠。

    走一步,尿一裤,

    你汉子管你叫姑姑

    “没臊不要脸!”菊菊恼了。

    “嘻嘻”顺子开心地从树上跳下来,摇晃着一个编得很精巧的蝈蝈笼子,朝他卖弄说:“瞧!真正的‘绿豆王’,叫起来,‘哇哇’的怎么样你敢咂你小媳妇的一口xx子,这个就归你!,’

    他动心了。

    倏地,他像一条顽皮的小狗一样,扑到菊菊身上,撩起菊菊的汗兜兜,在那还未发育的小xx头上咂了个响。

    菊菊“哇”地一声哭了。

    那年菊菊九岁。

    九岁的姑娘已经懂得了羞臊。

    十岁的他还正是不要脸的年纪。

    菊菊再也不理他了。

    他也没心思与菊菊和好。

    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刚好迈入了“排斥异性”的阶段

    春秋辗转,日月递嬗。待他走完这段荒谬的路程时,菊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

    菊菊的父亲过世早,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劳力。他断不了时常去帮着干些力气活。“一个姑爷半个儿”菊菊娘拿他当成自家孩子待,他也认定这是自己的家。一把锄头两地耪,一担柴禾两家分。邻里乡亲都说菊菊娘好福气,摊上个孝顺姑爷。这话传到他和菊菊的耳朵里,就更有一番嚼头了。

    菊菊很早就显露出贤淑的天性,时常去他家里帮衬些针线活。待他也好。田畔地垅,送水送饭,很是细心周到。话语虽不多,见面时也总会礼貌地叫他一声树奎哥。那甜甜的嗓音也不尽是出于礼貌。

    他开始留意菊菊了。

    他到了动这种念头的年龄。

    背地里,他把菊菊同村上所有的姑娘做了比较,他开心了。菊菊是俏的。

    乡下人的爱情很少用语言去表达,因此青年男女之间的眼神也就格外富有情感了。在菊菊面前,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常常驻留在对方姣好的脸上,经久不移。菊菊则出于害羞,或是担心他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总是脸一红,急速地扭过身去。两根乌黑的辫子悠起来,辫梢撩在他的脸上,痒酥酥的

    一九六0年元旦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了,回家便病倒了,发起高烧。

    菊菊过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通红的苹果。

    正是困难时期,返销粮钱尚且凑不足,苹果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品了。

    当菊菊把两个还带着身体温热的苹果塞给他的时候,他零然发现菊菊那两条长长的辫子没有了。他心里不自在开了。他是多么喜欢菊菊扎辫子的俏模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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