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就是他们的家,这天下的万物都是他的私产,他们无论从别人那里拿了什么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这就叫做‘家天下’。”
臧霸闻言心头涌上千言万语,偏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觉得太史慈真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太史慈看着臧霸道:“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我们的田地,理所当然地抢夺我们的房屋,义正严辞地霸占我们的妻女。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
“昔日汉刘邦入关中时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和抢人财物都是犯法的行为,可是你看现在,上至皇帝,下到官吏,那个不劫掠成性?汉刘邦的话早就变成了一只空文,所谓的‘天理’不过是天子脸上一块儿可以随意更改为自己的强盗行为找个理由的遮羞布罢了。”太史慈冷冷道。
“啪!”臧霸攥紧的手指勒折了兔子的腿骨。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太史慈叹道:“所以我说皇帝乃是天下之大害,也许一个朝代的创建者比如三皇五帝,再比如那三个刘姓皇帝因为经历了乱世,知道老百姓生活的困苦,也知道如果逼急了老百姓,老百姓会反抗——就像你们黄巾军,所以这些个皇帝还能鉴于前朝的兴亡约束自己的欲望的话,不过他们的后人就不一定了,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不犯错误的圣人。宣高兄不要忘了,皇帝的权力可是无限大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一切想要干的事。”
臧霸听得十分明白,太史慈现在正在委婉地重复着散步时他说谈到的问题:天公将军的后人就一定是有为明君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将来一定会重蹈大汉现在的覆辙。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今天的黄巾起义又有什么意义?百姓的安宁只是一时的安宁罢了。
但臧霸从太史慈现在的话中所听到的意思远不仅于此,太史慈提出的是一个臧霸必须正视的问题:如果皇帝犯了错怎么办?按照太史慈前面的话来看,农民如果懒惰、不种地,那么挨饿也活该,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其他行业当然也是如此。总之,一个人如果干了不符合自己生存位置的事,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那么皇帝是否也在这个规矩之中呢?
臧霸不敢想!但内心的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着他答案。
他知道皇帝也在这个规矩之中,也许老百姓忍气吞声地忍受你的暴政时,你这个皇帝似乎风光无限,你比任何人都要尊贵,任何人都要服从你的命令,可一旦老百姓起来反抗,那不就是对你这个不称职的皇帝的惩罚吗?
如果百姓是田地,皇帝是农夫的话,那么只要不关心自己“田地”的“农夫”就该“挨饿”!
太史慈却想得更远,自从到了这个时代,亲眼见识了三国时代华夏子民的悲惨生活,才对鲁迅那句对中国历史的评价有了真正的了解,臧霸他们所渴望的盛世不过是暂时做稳奴隶的时代,而现在的反抗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连想坐稳奴隶也不可得。
整个中国的农民起义史不过是一部不同时代的奴隶们不断地寻找一个对自己好一些的主子的历史!
念及此,太史慈觉得无比的沉重。
一时间两个人各想各的,相对无语。
臧霸觉得气氛有些沉闷,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我明白子义所谓‘限制皇帝权力’的意思了,其实是要限制皇帝的欲望,不作有损于百姓的事,如此可保江山永固。”
太史慈赞许地点点头,看来这个臧霸还是很有点政治头脑的。
不过太史慈却担心臧霸对“限制皇帝权力”的理解有偏差。
果然臧霸长出了一口气,道:“子义的话大有道理,看来日后天公将军打下江山后,一定要多多征召见识广博的臣子给天公将军和他的后人时常提醒,避免像今日的大汉这种局面。”
太史慈心中苦笑:怕你理解有偏差,你还真有偏差。摇头道:“臧霸兄又错了。限制欲望和限制权利是两码事,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又错了?臧霸有些发懵,自己自从见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后似乎就没对过……应该是没完全对过。而且,“概念”是甚么意思?自己总有些弄不明白太史慈的用语。
太史慈不理有些抓狂的臧霸,自顾自道:“光把希望寄托在臣子的劝谏上是无用的,皇帝的权力太大,他不听你的劝谏又有什么用?哪个朝代都不缺乏向皇帝提意见的臣子,就是现在的大汉你以为就没有能干而又忠心并且敢于直谏的臣子吗?”
臧霸又一呆,道:“照子义这么说,只是这样做还不够?”
太史慈点头道:“宣高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两件事:一、我们不能把我们过好日子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的道德上,因为道德这个东西无法得到皇帝一定遵守的保证,他的权力太大;二、我们也不能把限制皇帝欲望的责任完全放在大臣们的身上,因为皇帝可以选择不听。因此,限制皇帝欲望的第一步是限制皇帝的权力。”
这回臧霸倒是听明白了,沉默半天道:“那子义又要如何实行你的主张呢?既然皇帝的权力最大,那你又如何去限制皇帝的权力呢?”
太史慈沉声道:“有办法,只要我们做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可限制皇帝的权力!把制定法律的权力从皇权中分离出来,让皇帝做事也要受法律的限制,因为‘绝对的权力只会使人绝对的腐化’。”
臧霸闻言,眼中立时爆出异彩,喃喃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对的权力只会使人绝对的腐化’?”续而兴奋道:“子义果然是天纵奇才!如此发人警醒而且深含哲理的句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行,子义你一定要随我去见天公将军,把你的话亲自告诉天公将军。”
太史慈暗暗叫糟,哪里知道自己这一番招揽臧霸的话语竟然起到这种效果。此时如果一个应对不好弄得臧霸翻脸,这一天的的辛苦可是白费了,对日后收服青徐两州的的黄巾军更是不利,更何况他是真心喜欢眼前的这个莽直却智勇双全的汉子。
现在黄巾军起义进行得如火如荼,看来今天要完全的招揽臧霸已不可能。
想到此处,太史慈已有定计,诚恳道:“宣高兄,你我虽然今日才认识,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我之情贵在交心,日月可鉴!”
臧霸听得连连点头,太史慈又道:“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一顿道:“宣高兄认为我今日所说的话会被你们未来的皇帝、天公将军所采用吗?”
臧霸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不觉满头大汗,实际上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放弃自己到手的权力,天公将军也不会!难道今日所谈的这些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吗?
太史慈道:“你我散步之时,我曾经说过我有一个愿望,其实这个愿望就包括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个问题。”
仰望夜空,太史慈涌起万丈豪情道:“我的愿望就是结束自古以来华夏大地这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一乱一治的不幸怪圈儿,让我华夏的子民永远生活在幸福中。”
臧霸皱眉道:“可是正如子义所说,这天下又有哪个皇帝会放弃自己的权利?只怕天公将军也……”
要知臧霸问得正是在点子上,可那并非仅仅是因为愿不愿意放不放弃权力的问题,而是每一个后来人或者旁观者都不可能完全知道在其位谋其政者的苦衷。
现在的太史慈也不能。这是到太史慈渴望成为上位者后才体会到的。
太史慈道:“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千条大道理也比不上一个行得通的方法。”
臧霸眼睛亮了起来。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也许天公将军就能接受太史慈说的这一套呢?!
太史慈又道:“在我的心中还有一条远比今晚谈论的方法还要艰难得多的办法,实现的机会更小,可对我的吸引力却更大。我准备去尝试一下,看看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所以……”
臧霸有点难过道:“子义不必多言,我明白了,你去放手做你想做的事吧!”
太史慈笑道:“宣高兄何必伤感,虽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是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天下有一个知我懂我之人不就足够了吗?”
臧霸笑了笑,但终是难以释怀。
只是太史慈想不到,当两人在见面,彼此的理想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何况,”太史慈神秘地笑道:“你我兄弟终有相见之日。”
一顿道:“我太史慈是个只忠于自己理想的人,我希望宣高兄也是个忠于自己理想的人。”
臧霸喃喃道:“只忠于自己的理想?”
“对,忠于自己的理想,若我是宣高兄你就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包括天公将军在内。你今日忠于天公将军其实是因为你与天公将军志同道合,可是有一天当你发现你们志不同道不合时,难道你还要忠于他吗?”
“怎么会呢?”臧霸忍不住为张宝辩白道:“天公将军怎么会变呢?”
“一切用事实说话吧,那是胜于任何雄辩的,我只是在想,宣高兄不妨替我把今晚的想法告诉天公将军,看看是否有成功的可能。我也要去试试另一个方法,看看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宣高兄你能成功的限制天公将军这你们认为的未来的皇帝的权力,那时就是我加入黄巾军之日。如果事不可为,宣高兄不妨来找我,咱们在试试另外的办法,看能不能行得通。如何?”
臧霸哈哈笑道:“太史慈就是太史慈,我臧霸服了,只是不知子义的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太史慈摇头道:“现在不能说,因为实现起来很困难,现在只是有了一点想法,如果日后宣高兄发现我这方法完全行不通,即便你在天公将军那里没有成功也不用来理会我,倒不如另外去找一条实现自己愿望的道路。”
一顿又道:“就比如说,黄巾军现在滥杀无辜随意抢劫的行为就与宣高兄你的主张不符合,你难道就因为他们是黄巾军就默许甚至支持他们的行为吗?你们反抗朝廷的暴政的原因不也包括官兵们的强盗行为吗?你们怎么也这么干呢?难道在你们看来这种行为也是天经地义的吗?强者欺负了你们,你们就要去欺负你们更弱的人才觉得自己幸福吗?这不成了‘阿……’,嘿,没什么!”
暗自抹了把冷汗,险些把鲁迅的《阿Q正传》里阿Q受了假洋鬼子的欺负又转而欺负小尼姑的精神胜利法说了出来。
臧霸却没在意,他只是被太史慈的话带入了沉思:是啊,看来太史慈说得对,自己似乎应该只忠于自己的理想,而不应该随意地相信某个人或某群人,把自己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沉默半天,才道:“子义才是真英雄!”
太史慈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知道这颗埋在黄巾军中的种子已经法发芽了,呵呵一笑道:“天明我们就将各奔前程,不如彻夜长谈,多一些交心的时间如何?”
臧霸点头,随手添了几块儿柴火,本以微弱的篝火又开始熊熊燃烧。
一时间静谧的山谷中尽是两人的笑语。
夜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