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盼很久一场雨终于在一分钟以前收住了。
站在院中,深蓝的天幕上四散着丢盔弃甲的流云,那些湿淋淋的大棉絮已不复雨中那从容不迫阵容严整鼓角争鸣的样子,倒象喝醉了酒的汉子,或急匆匆寻找走丢的羔羊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歪着斜着一副惺忪散漫又疲劳的样子。一两条雨丝摇曳在天与地之间的缝隙,是风筝的线,是星星身上凝结的清冷的露滴,忽而有意无意的飘下来,沿着发梢,一路辗转,摩挲着我的脸。眼中的世界,一时充溢着鲜活的水气。
家在安平,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安平是冀中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就象积雨云里一滴毫不出色的雨珠。取“官民安居乐业且地势平坦”之义。然让我心仪的还是她的旧称“博陵”广博未必尽然,而既是陵,便有了起伏错落、抑扬顿挫的层次感。水便可以安然的栖居了。
事实上,很久以来,这里一直是一个水与沃野交融沟通唇齿依附互相点缀的锦簇世界。看看周边的地名就明了了。隶属衡水,滹沱河东西蜿蜒,滏阳河南北喧嚣,更有数不清的小沟小汊小河小溪如白沙河、石津渠、清凉江、饶河之属。西邻深泽,溯着时间,你会看到一片“落霞与鸥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观,五百里水泊北济白洋淀南息宁晋泊,浩淼之水,蔚然大观。南毗深县,深水之谓也。北接博野、蠡县,蠡,是桑梓们感恩风平浪静的祁愿,蠡加之于水,造就了广博之野。东涉饶阳,乃饶水之阳:清溪晚渡,小桥人家,桃林深处,我确信,那一弯曲水流经的古驿边,千百年来,一位女子,微霜沾衣,语嫣眉黛,一颦一笑,柴扉开启之间,演绎了几多天上人间碧落凡尘的故事。
古云“近水者智”道德经上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平实从容的日子尽管不能折射太多智慧的光华,但也许更接近于水的本真与浓重。沃野可耕,流水可润,庄稼饱实,人心朴实厚道。清可濯衣,浊可濯足,平原之水比沧浪之水少了几许妩媚却多了几分阳光和土地的成色。耕耕读读之间,便衍生出才子佳人的江南意境来。才子并不峥嵘好胜,屈十年寒窗之功,炫衣锦还乡之耀;而是褪尽了功利,淡泊了岁月,包藏了凛然的冰霜与傲气,如孙犁笔下的清新隽永的“荷花淀派”的文字。佳人也敛藏了金陵脂粉之气,哀婉愁怨之声,琵琶羌笛之诉,她们挽起如云的发髻,月上轩窗,青石上布衣轻捶,机杼旁白练如匹。美的,是这天长地久的日子。
也会有淫水滥觞“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水浩洋而不息”于是,有鸟名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于东海”有神名女娲“断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从自然观出发,洪水猛兽未必不能代表乾坤的和谐。只是它任性着喘息着,淹没了农田,冲倒了房屋,溺毖了禽畜,悖逆的是人的意志以及意志背后的私欲与奢求而已。漫漶之水,也会淤造肥沃的壤土,哺育游弋的鱼儿,吐纳温润的气候。当然,还会养育诗歌,还有水一样轻柔的爱情。她们原本为水而生,并且一直是在水中跳跃的精灵。翻翻典籍,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又有哪一篇哪一首不是“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传承?
说着这些,并不是在沧海桑田中招摇着水的云旗唱着复古的旧腔。平凡如我辈者,时下,排水沟(渠)内腥臊恶臭的污水怕是唯一可见的地表水了。耳闻目睹着秽恶,思绪不禁又回到童年的时候,那时故乡村北的滹沱河故道每年夏季都会有一湾白白亮亮的水,鱼儿跳起来,划道狐,和低掠而过的燕子切切交谈。雨后的田野,坑坑洼洼里一片银亮,遍地涟漪,青蛙逐对,彩蝶相依。傍晚时,母亲的呼唤便会在袅袅的炊烟中意味深长地回响起来。后来,再后来,人一天天长大起来了,水却一天天退缩了下去,依稀可辨的土井、辘轳、扁担和架子车在尘封的角落里调侃着久远的世事人情,诉说着物是人非的故事。可惜,它们的语言,已经很少有人再会去用心的倾听啦!
院子里的雨水在慢慢渗下去,渗下去,看着,看着,最后,连一丁点的踪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