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瘤发出吱吱的求救声,但与其相连的四眼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迫害面色苍白的波波鲁。
我掏出那枚锋利的钢片:“我要把这见鬼的带子割了。”
罗拦住我,低声道:“不,莱蒙。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趁道格拉斯·海登的注意力在波波鲁那里,我们尽快完成计划,也好去救他。”
“我不知道眼睛的位置,只能靠你告诉我了。”罗说道,脑袋在黑影里涌动了几下,于混沌石那四颗眼睛前冒了出来。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憋得满脸通红,才用双臂困住这不住挣扎的恶心瘤子。
那几颗眼睛一看见罗就咔哒咔哒乱转,乱七八糟地放射光束,虽然没什么用。
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四颗眼珠,只发光,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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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的朋友了。瓦什·波鲁在修道院里声名狼藉,而他已经荣升为教士,不能再跟那个怪诞的试修士待在一起。
何况,他心里也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止他走向那人的脚步。
修道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试修士上交谮录进行评定。而那一段时间,负责审阅的人恰好就是新上任的教士,道格拉斯·海登。
扪心自问,那是道格拉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他每天要浏览十余份谮录,翻阅书籍确保引用的合理性,再用红墨水进行批注评价。没什么比看到一篇篇花哨的谮录更让人头疼的了,道格拉斯甚至想其他教士都是怎么熬过来的,竟能忍受这些肤浅又尴尬,语法还漏洞百出的体悟。
直到后来,瓦什·波鲁也将自己的谮录上交。道格拉斯第一次见到自己故友的谮录,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纸页。
随即他就震惊不已。因为瓦什·波鲁的谮录毫无逻辑性,字迹潦草凌乱,就像单纯由各个眼熟的字母拼凑而成的胡言乱语。
以往道格拉斯会用十分钟的时间,快速浏览批阅完一份谮录,留出空余忙其他事情。可面对瓦什的一份令人抓不到头绪的谮录,他却将手头的所有事推开,耗了整整几天的时光,努力搞懂对方在说什么。
然后,惊为天人。
“嘿,小家伙,笑话我么?我可以用六种喻体骂你那颗傻脑袋,还能让你咯咯笑个不停。想听听么?……”
道格拉斯站在门廊下,远远望着蹲坐在石头上的瓦什·波鲁。对方正在讥讽一个比他年轻不少的小试修士。那试修士瞥了他两眼,骂完“该死的乞丐、疯子,离我远点!”,便抱着书本跟躲瘟疫似的跑走了。
“哈哈哈……”
蓬头垢面的瓦什·波鲁昂起脖子,如一块坚定不移的磐石,仰望纤尘飞舞的日暮。道格拉斯见过友人数不清的疯癫举止,但只有在面朝着神秘广博的自然时,对方才会收敛那一身锐刺,变得宁静而安详。
他在仰望世界,而他在仰望他。
从此,成为教士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道格拉斯开始期待每季度收上来的谮录,然后飞快地找到属于友人的那一份,细细品读。
谮录往往要由两到三个教士一致确定才能获得优评。在道格拉斯看来,思想体悟的深度暂且不提,只要某份谮录里没有语法错误,就可以推举“优秀”了。
现实就是这么可笑。而他同样毫不怀疑,友人的谮录在他人眼中绝对是满篇疯话,比草纸还廉价。
但他就是把那些人弃如敝履的纸页视为无价之宝,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透过单薄的纸页,隔着那混乱的语法和凌乱的字迹,从那些自由无束的字眼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立于浩瀚汪洋之上,伸手摘星星的人。
也就在那时,友人的面容才变得清晰可见。对方的长袍不再污秽,头发不再蓬乱,眉眼不再憔悴。那些旷远的思想犹如天边明亮的星辰,被摘入对方掌心,化作一颗颗晶莹璀璨的珍珠,从缝隙滚下,四散跌落。
而道格拉斯热衷于在那个陌生而恢弘的世界里,将那些散落的珍珠一颗颗拾起,用清晰的逻辑和严密的语法,串联成耀眼无匹的织物。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你的混乱与放纵。
这就是属于道格拉斯·海登,对瓦什·波鲁的独一无二的友谊。
沉默的,狂热的,虔诚的,却永远只会躲在墙角和阴影里的友谊。
****
悲哀的眼球流出了泪水。
罗触碰到泪水,急忙将其装进了一支玻璃瓶。我抬眼去看四眼混蛋,见他跟个木桩般站在梗着脖子的波波鲁面前。
“既然不是我的朋友。”道格拉斯举起手中的铁梭子,面色冷酷,“你可以去死了。”
罗正要赶去救波波鲁,我将他一把拽住,瞧见那根连接着四眼和混沌石的肉带骤然收紧。混沌石泪流不止,肉带却很有力量,牢牢禁锢住了四眼的行动。
“别拦着我。”四眼背对着混沌石,语带威慑。铁梭子已在手里就位,他大概很想把黑袍修士捅个对穿。
但就是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