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屏风后男子穿的是铁灰色衣袍。
那其实是不太张扬的色调,甚至偏沈了,但朴拙色泽却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绣纹,乍看无华却多姿她瞅着,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传一段时候的北派繁针绣啊!”伍老太爷拊掌大乐,颧骨红润润。“咱就觉这花鸟纹巧心得很,愈瞧愈喜爱!这舫舟主人与你伍爷爷是忘年挚交,他说,船上的摆设要能道出一番讲究,便全归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们庆阳城,以为庆阳无人才,那就不行。再说了,他一开始可没说不能找人助拳说解啊!”老人家一脸得意,边说还边觑着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这艘船并非伍老太爷所有!
避在折屏后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晓清终于懂了。
至于对方之所以遣小厮邀她上船,皆应老人所求吧
思绪一清,她那时不时要窜出的傲气忽又爬上心头,觉得主人家根本不欢迎她这个生客,留下不走只让对方不便,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个缓长的吐纳,启唇慢语。
“伍爷爷,我近午时分才从府内家丁口中,听闻到有关码头区这儿的消息,当时账房派换零散钱的马车正要出发,我遂跟了来,脑子里其实无半点主意,只怕太过匆促,还是没能处理好咱们两家的事,您——”
“欸,都说别提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还提?”伍老太爷粗声截断她的话,绷起老脸。“过来过来,再帮你伍爷爷瞧瞧这套黄梨木桌椅。你只管说,看出什么说什么,来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爷孙俩连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让他悔青肠子,悔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爷爷”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过去,躲都无处躲。
咬住几要逸出唇瓣的幽叹,下意识地,她的一双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风——
那抹影子对老人家挑衅的言语不为所动,只徐徐拉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摇。
夏晓清越发不自在。
她心想告辞,伍老太爷却没丝毫放人的打算,径自兴奋道:“清丫头,你瞧这黄梨木的切面,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还有这些榫头跟卯眼的部位啧啧啧,功夫做得真细致。”
“伍爷爷,若已无事清儿该下船了,大智和果儿还在岸上等着”
“谁说无事?眼前横着好几桩呢!你要走,也得帮完你伍爷爷再走啊!”老人家揪着两条粗粗灰眉,垮着嘴角,绷脸装凶不成,这会儿改而扮出可怜相“楚楚可怜”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晓清完全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实在不能抵挡啊!
她咬咬唇,这次没能忍住叹息,梗在胸中的气息于是深缓一吐。
她眸光再次专注在老人相中的家具上。
仔细瞧过后,越看,内心越赞叹,这舫船上的摆设当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赠予,出手之阔绰也让她大开眼界了。
她探手触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质的温润,嗓音如丝道:“老黄梨木,木质坚硬,纹理或隐或现,生动多变,结疤处的鬼脸纹趣味横生——”略顿,她将抚过桌面的手凑进鼻前嗅闻。“原该浓烈的辛辣气味已褪,仅留微香。”
“还有呢?还有呢?这桌面、桌牙、桌脚,你全给说说啊!咱们跟他客气啥劲儿?”伍老太爷笑呵呵。
夏晓清接着道:“桌面嵌银丝,银丝随木质纹路而走,成就一幅泼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致,镂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纹,意喻福寿三多,至于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么啊?”老人家追问着,张大炯炯有神的双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却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举,太过繁复。”
伍老太爷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说得好!没错、没错,就是太繁复了,难怪咱看来看去,就那么一点点不顺眼,想来正是这原因,被你明明白白一点,咱脑门儿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马后炮,放得脸不红、气不喘。
“爷爷,我该回去了”语气都听得出哀求了。
这一方,伍老太爷终于良心发现般收拾起大顽童般的表情,不再缠人、闹人,却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你娘亲的病好些了吗?”
夏晓清没料到老人会突然问起自家的事。
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场子,谈家事总觉不妥。
尤其当她眼角余光不自觉飘向那道折屏,觑见那人不知何时止了摇扇之举,彷佛凝神倾听着,那让她更感不安。
沈吟了会儿,她轻声答:“娘的病时好时坏,谢谢伍爷爷关怀。”
老太爷叹道:“你娘亲那病啊唉,上回见到她时,她都不认得我了。”
“娘她她能认人的,她认得我。”她不禁急辩。
“你也别跟你伍爷爷急,自从你爹走了,你娘也跟着倒,她可是你祖母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将,咱也是瞧着她百炼成钢,谁知这块钢说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爱成那模样,值吗?你夏家产业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你便无须瞧嫡母与两名异母兄长的脸色,又岂会如此辛苦?”
屏风后的人又淡淡缓缓地摇起折扇,像似等着她作答。
“爷爷,我真该走了。”一顿。“今日在码头区堵了伍家堂船只一事,多谢您不追究。”
她沈静笑中透着腼觍,敛眸垂颈,对老人福身作礼。
踅足,她离开舱室,奔进落了止、止了又落的无尽春雨里。
舱中幽静。
无声,静。
静,无声。
忽然间,老人家重重“欸——”地长叹一声。
头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举步往内走去,直直晃进百宝花鸟折屏之后。
“那丫头如何?”他问,危险地瞇起双眼。“小子,别跟咱说你瞧不上眼。真论胆气和果决力,她可不输男人!”
自始至终一直坐于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终于起身。
他丢开折扇,张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致的乌木手杖。
拄着乌木杖,他离开椅座,略跛地踱出几步,立在船舷边。
伍老太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自个儿口中所提的那丫头已钻进马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