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三章太祖太宗下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br />
    观此一段,则我前面所举的两个疑问皆可解释。事实是很明显的:硕托叔侄谋于父祖之先,已跟多尔衮谈过;见多尔衮有默许之意,方再谋于父祖。但代善识得厉害,多尔衮知情不举,其心即不可问;退一步言,就算本心无他,不过徇私庇隐,亦自背其前一日"秉公辅理"的誓词。只看"言词迫切"四字,可知情况严重;或者豪格的问罪之师都已经预备好了,是故代善不能不牺牲一子一孙,以避免同室操戈、两败俱伤的结果。

    ***

    至于选立六岁的福临继承皇位,自然是由于孝庄太后之故。孝庄与多尔衮的关系,为清初之大疑案之一。疑云之起,由于张煌言(苍水)的两首七绝,题为"建夷宫词",收入奇云草。"建夷"者,建州之夷,为遗民对新朝的称呼。诗云:

    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宫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掖庭犹说册阏氏,妙选孀闺作母仪。

    椒寝梦回云雨散,错将虾子作龙儿。

    此诗系年庚寅,为顺治七年。天下哄传,太后下嫁摄政王。孟心史先生曾作考证,力辟其非实。相传孝庄后下嫁,曾有"誊黄"的恩诏,但孟心史遍检旧籍而无有;又欲得"不下嫁之坚证",最后读朝鲜李朝实录,方有确证,其言如此:

    私念清初果以太后下嫁之故,尊摄政王为"皇父",必有颁诏告谕之文;在国内或为后世列帝所隐灭,朝鲜乃属国,朝贡庆贺之使,岁必数来,颁诏之使,中朝亦无一次不与国内降敕时同遣。不得于中国官书者,必得于彼之实录中。着意翻检,设使无此诏,当可信为无此事。既遍检顺治初年李朝实录,固无清太后下嫁之诏,而更有确证其无此事者,急录之以为定断,世间浮言可息矣。

    朝鲜仁祖李倧实录:二十七年己丑,即清世祖顺治六年,二月壬寅,上曰:"清国咨文中,有'皇父'摄政王之语,此何举措?"金自点曰:"臣问于来使,则答曰:今则去叔字。朝贺之事,与皇帝一体云。"郑太和曰:"敕中虽无此语,似是已为太上矣。"上曰:"然则二帝矣。"以此知朝鲜并无太后下嫁之说。使臣向朝鲜说明"皇父"字义,亦无太后下嫁之言。是当时无是事也。

    但以我的看法,虽无太后下嫁摄政王的事实,但极可能有孝庄与多尔衮相恋的事实。

    按:清朝创业两帝,皆得力于政治婚姻。太宗孝端、孝庄两后母家博尔济吉特氏,为国戚第一家,累世结姻,关系尤重,不可不作一介绍。

    博尔济吉特氏为元朝皇室之后,属于内蒙古哲里木盟,共四部十旗,计科尔沁六旗、札赉特一旗、杜尔伯特一旗、郭尔罗斯二旗,当今辽宁北部、黑龙江南部,以洮南为中心,东至伯都纳,西至热河、察哈尔交界,北至索伦,南至铁岭,皆其牧地。博尔济吉特氏即为科尔沁部,向来以右翼中旗为盟长,称号为札萨克汗。

    孝端皇后之父名莽古斯,为科尔沁六旗中一旗之长。此族早已附清,太祖一妃,即康熙接位册封为"皇曾祖寿康太妃"者,为科尔沁贝勒孔果尔之女;孔果尔后封札萨克多罗冰图郡王,成为科尔沁六旗的盟长。

    清朝与博尔济吉特氏始通婚姻,在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即莽古斯以女归太宗。天聪七年,莽古斯已殁,其妻称为科尔沁大妃,携子塞桑、塞桑长子吴克善,以及吴克善的妹夫满珠礼等来会亲,进一步大结婚姻。但行辈错乱,如太祖之于叶赫一族,亲戚关系变得极其复杂,清列朝后妃传稿太宗孝端文皇后传载:

    天聪间后母科尔沁大妃数来朝,帝迎劳锡赉之甚厚。贝勒多铎聘大妃女,为皇弟多尔衮娶其妹,吴克善子亦尚公主。

    大妃之女即孝端之妹,多铎为太宗之弟,昆季而为连襟,自无足异;为多尔衮娶"其妹"者,大妃之妹,亦即孝端的姨母,多尔衮成为其嫂之姨丈,凭空长了一辈。吴克善为孝端的内侄,其子为内侄孙,尚公主则成为女婿,此亦是凭空长了一辈。

    与此同时,塞桑之女,吴克善之妹,亦即孝端的侄女,为太宗纳为妃,即孝庄后。崇德元年,建五宫,孝端称"清宁中宫后";孝庄为"永福宫庄妃";而孝庄另有一姊,则早于天命十年即归于太宗,封为"关雎宫宸妃"。宸妃有孕,崇德二年七月生皇八子,以其为正式建元后所生第一子,因而以诞生太子之例举行大赦,但旋即夭殇;半年后,亦即崇德三年正月,孝庄生皇九子,即为世祖福临。宸妃之子不殇,自应为皇位之继承人;但我以为不尽然,即因多尔衮与孝庄有特殊感情。

    孝庄后崩于康熙二十六年,年七十五,则是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清史稿说她"于天命十年二月来归",计年不过十三,度当时情事,不过依姑而居,"待年"择配,本不必于此时即定为太宗妾媵。至多尔衮殁于顺治七年,年三十九,则应生于万历四十年壬子,长孝庄一岁。当太祖崩于叆鸡堡,四大贝勒逼迫大妃身殉,两幼子多尔衮、多铎由太宗抚养,其时多尔衮十五岁、孝庄十四岁,年岁相当,滋生情愫,是极可能的事。我甚至怀疑,多尔衮与孝庄的这段恋情,至死未已。孟心史太后下嫁考实云:

    蒋录(按:蒋氏东华录的简称;下称王录亦即王氏东华录的简略)于议摄政王罪状之文,有王录所无之语云"自称皇父摄政王",又亲到皇宫内院。又云:凡批示本章,概用"皇父摄政王之旨",不用"皇上之旨";又悖理入生母于太庙。其末又云: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此为后实录削除隆礼,不见字样之一贯方法。但"亲到皇宫内院"一句最可疑;然虽可疑只可疑其曾渎乱宫廷,绝非如世传之太后大婚,且有大婚典礼之文,布告天下也。夫渎乱之事,何必即为太后之事?

    心史先生的考证,推理谨严,但上引最后一句,不免强词夺理,如反问一句:"安知必非太后之事?"恐心史先生亦将语塞。事实上如我前文所指出的年岁相当,以及同养于宫中、朝夕相共的情况来说,多尔衮"亲到皇宫内院",为了孝庄的可能性,大于其他任何人。此外如心史先生所指出的自称"皇父摄政王",以及孝庄后崩后愿别葬,似皆非无故。关于"皇父"之说,胡适之先生于读"考实"后有一函致心史先生云:

    读后终不免一个感想,即是终未能完全解释"皇父"之称之理由。朝鲜实录所记,但云"臣问于来使",来使当然不能不作模棱之语,所云"今则去叔字",似亦是所答非所问。单凭此一条问答,似仍未能完全证明无下嫁之事,只能证明在诏敕官书与使节辞令中,无太后下嫁之文而已。鄙意绝非轻信传说,终嫌"皇父"之称,但不能视为与"尚父、仲父"一例。

    心史先生复函,词锋犀利,以为:

    夫以国无明文之暧昧,吾辈今日固无从曲为辩证。但中冓之言,本所不道,辨者为多事,传者亦太不阙疑。此为别一事,不入鄙作考实之内。唯因摄政王既未婚于太后,设有暧昧,必不称皇父以自暴其恶。故知公然称皇父,既未下嫁,即亦并无暧昧也。

    如心史先生所言,我谈此段即是"多事";但"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世事真相,常由多事而来。心史先生对多尔衮颇有好感,故确信其有完美的人格;而我的看法不然,如考证多尔衮与豪格争权的真相,结论是多尔衮对皇位非不欲也,乃不能也,非如心史先生所说,多尔衮能"自守臣节"。至谓多尔衮与孝庄若有暧昧,"必不称皇父以自暴其恶",此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多尔衮没有读多少汉文,于名教礼义,并无多大了解,何尝以为与太后有暧昧即为恶行?倘非如此,何至于杀胞侄而又霸占侄媳?彭长庚比多尔衮为周公,济尔哈朗驳之云:"多尔衮图肃亲王元妃,又以一妃与英亲王;周公曾有此行乎?"如此悍然无忌的乱伦,难道不是"自暴其恶"?

    复次,关于孝庄别葬昭西陵一事,尤出情理之外。太后下嫁考实云:

    孝庄崩后,不合葬昭陵,别营陵于关内,不得葬奉天,是为昭西陵。(按:太宗葬盛京西北十里隆叶山,名昭陵;孝庄葬关内,在盛京之西,故名昭西陵。)世以此指为因下嫁之故,不自安于太宗陵地,乃别葬也。孝庄后传,"后自于大渐之日,命圣祖以太宗奉安久,不可为我轻动;况心恋汝父子(按:指顺治、康熙),当于孝陵(按:顺治孝陵,在遵化昌瑞山,后总称东陵)近地安厝。"世说姑作为官文书藻饰之辞,不足恃以折服横议。但太宗昭陵,已有孝端合葬;第二后之不合葬者,累代有之不能定为下嫁之证。

    这话不错,但心史先生不言孝庄葬于何时,似不免有意闪避。我之所谓"尤出情理之外"者,康熙年间,始终未葬孝庄。

    自此而始,到康熙上宾,孝庄梓宫始终浮厝于世祖孝陵之南;直至雍正三年二月十二日,世宗服父丧二十七个月,"祫祭太庙,释服即吉"时,才动工兴修昭西陵。雍正实录载祭告文曰:

    钦惟孝庄文皇后,躬备圣德,贻庆垂庥,隆两朝之孝养,开万世之鸿基,及大渐之际,面谕皇考,以昭陵奉安年久,不宜轻动,建造北城,必近孝陵。丁宁再三,我皇考恭奉慈旨。二十七年四月己酉,上启銮奉大行太皇太后梓宫诣山陵,辛酉奉安大行太皇太后梓宫于享殿。甲子,上诣暂安奉殿内恭视大行太皇太后梓宫;封掩毕,奠酒恸哭,良久始出。

    为什么三十八年不葬?且先看康熙实录在孝庄崩后不久的一道上谕:

    伏思慈宁宫之东,新建宫五间,太皇太后在日,屡曾向朕称善,乃未及久居,遽尔升遐。今于孝陵近地,择吉修建暂安奉殿,即将此宫拆运于所择吉处,毋致缺损。着拣选部院贤能官员往敬谨料理。天气甚寒,务期基址坚固,工程完备。尔等即传谕行。

    按:慈宁宫在养心殿之西,乾隆十六年曾经重修,所以原来"新建宫五间"的遗址,已无迹可寻。又康熙实录:

    择地于孝陵之南,为暂安奉殿,历三十余年。我皇考历数绵长,子孙蕃衍;且海宇升平,兆人康阜,胤禛祗绍不承,夙夜思维,古合葬之礼,原无定制,神灵所通,不问远近;因时制宜,唯义所在。即暂安奉殿,建为昭西陵,以定万年之宅兆。

    据此可知,昭西陵之名,是到了雍正三年才有的。在康熙年间,并未为孝庄修陵。中国传统的丧礼,"入土为安";康熙三十多年不葬祖母,这一层道理,始终是说不过去的,然则其有迫不得已的隐衷,灼然可见。

    康熙之孝顺祖母,不独自有帝皇以来所未有,即平常百姓家亦罕见,但细参实录,辄有微觉不近人情之感,如孝庄崩后,必欲于宫中独行三年之丧;以及康熙二十八年岁暮,去孝庄之崩将近两年,三年之丧以二十七个月计算,亦将届满,而赵执信、洪昇竟因"非时演剧"被斥逐(详见拙作柏台故事关于黄六鸿部分),处分过苛,与康熙的个性不符,等等,予人的感觉是,纯孝之外,似乎康熙对祖母怀有一份非常浓重的咎歉,渴思有所弥补。

    这份咎歉,实即康熙不可告人的隐痛。然则他的隐痛是什么?是孝庄绝不可与太宗合葬;而所以造成不可合葬的原因,在于安太宗之遗孤、存太宗之血食。孝庄不独无负于太宗,且当为太宗谅解及感激于泉下;但格于世俗礼法,竟不得与太宗同穴,自为莫大之委屈,且此委屈又不得有片言只字的申诉,则在孝庄实负不白之奇冤。康熙知其故而不能言;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权力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贵贱,独独对祖母的奇冤,无法昭雪,则康熙隐痛之十百倍于常人,亦可想而知。

    说来说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走笔至此,有欲罢不能之势,只好来个"外一章",但亦不算离题太远。多尔衮固曾祔庙上谥,称"成宗义皇帝";生前虽无称帝之名,而有为帝之实,应亦可算作"清朝的皇帝"之一。

    蒋氏东华录顺治七年八月载:

    上孝烈武皇后尊谥曰"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祔享太庙,颁诏大赦。内阁旧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徽音端范,饬内治于当年;坤则贻庥,协鸣名于万禩。典章具在,孝享宜崇。钦惟皇祖妣皇后,先赞太祖,成开辟之丰功;默佑先皇,扩缵承之大业。笃生皇父摄政王,性成圣哲,扶翊眇躬,临御万方,溯重闱之厚德;敉宁兆姓,遵京室之遗谋。庆泽洪被于后昆,礼制必隆于庙祀。仰成先志,俯顺舆情,于顺治七年七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

    此孝烈皇后即太祖的大妃、多尔衮的生母,以逼殉之故,谥之曰"烈"。

    按:"孝烈皇后"祔享太庙,颁诏大赦,既称"皇祖妣皇后",又称"笃生皇父摄政王",则是世祖竟视多尔衮为父,为太上皇。此为传说"太后下嫁"的由来。我不信有此说的原因是:第一,以情理而论,孝庄绝不会主动表示要嫁多尔衮;若有此事,必是多尔衮逼嫁。然则多尔衮逼嫁孝庄的目的何在?倘因情之故,自当体谅孝庄的处境,绝不可出此令天下后世讥笑的怪事;若以为太后下嫁,多尔衮便成皇帝的继父,而获"皇父"之称,则何不索性自立,既立而纳孝庄,岂不比逼嫁更为省事?

    其次,倘谓太后下嫁而有恩诏,则"誊黄"必遍及于穷乡僻壤,遗民的诗文中一定会有记载,必不至于只有张苍水那两首诗的一个"孤证"。

    然则"皇父"之称又何自来?多尔衮为什么要用这种奇特的方式?我的推论是,世祖可能为多尔衮的私生子。而当太宗既崩,多尔衮大权在握,尤其是"一片石"大败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清朝天下可说是多尔衮打成功的,如心史先生所说,"清入关创业,为多尔衮一手所为",能为帝而不为,"以翼戴冲人自任"者,我有一个解释:是由此而确立父死子继的皇位继承制度。

    此话怎讲?我们不妨先回溯太祖崩后的情况:太祖遗命,国事"共主";太宗初期亦确是如此。后以代善父子拥立而定于一尊,基本上是违反太祖遗命的。如果多尔衮废世祖而自立,那就形成了兄终弟及的局面,将来谁能取得皇位,视其功劳地位而定。同时他亦无子可传。但如"翼戴冲人",则父死子继的制度可以确立不移;他本人虽未称帝,不过由于世祖实际上是他所生,那么,子子孙孙皆为清朝的皇帝了。这就跟明朝的帝系由孝宗转入兴献帝的情况一样。照中国传统的传说,子孙上祭,冥冥中只有生父可享,所以多尔衮不做皇帝,反能血食千秋。

    ***

    这一论说,我现在自己推翻了。经过多年的反复研究,我才发现孝庄的苦心;主要的是,多尔衮与太宗有多重的关系,一方面有杀母之仇,一方面有养育之恩,恩怨纠结,以致行事多不可解。

    细察多尔衮死前的心境,近乎昏瞀狂乱;清史列传本传:

    (顺治六年)十二月,王妃博尔济吉特氏薨,以玉册宝,追封为敬孝忠恭正宫元妃。

    七年正月,纳肃亲王妃博尔济吉特氏,并遣官选女子于朝鲜;二月,令部不需题奏者,付亲王满达海,及端重亲王、敬谨亲王料理;五月,率诸王贝勒猎山海关,令亲王多尼、顺承郡王勒克德浑、贝子务达海、锡翰、镇国公汉岱并议政。

    是月,朝鲜送女至,王亲迎之于连山,即日成婚。

    七月,王欲于边外筑城清署,令户部计额征地亩人丁数,加派直隶、山西、浙江、山东、江南、河南、湖广、江西、陕西九省银二百四十九万两有奇,输工用。

    王寻以悼妃故,有疾。锡翰与内大臣席纳布库等诣第,王怨曰:"顷予罹此莫上之忧,体复不快,上虽人主,念此大故,亦宜循家人礼,一为临幸。若谓上方幼冲,尔等皆亲近大臣也。"又曰:"尔等毋以予言请驾临。"锡翰等出,王遣人追止之不及,于是上幸王第。王责锡翰等罪,降罚有差。

    十一月,王以疾率诸王贝勒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河屯。

    按:豪格年岁与多尔衮相当,其福晋当亦在三十以外,非少艾之比;杀豪格或为夺权,而必欲纳其妻,则不能不谓之有报复意义在。至如得病后,既怨世祖不临视;既临视又责传言之人。又,为兴土木,加派九省地丁至二百四十九万两,亦与其入关之初务蠲前朝弊政的作风不同。凡此近乎悖乱的感情状态,以我的看法,是内心有一极大的冲突不能解决,相激相荡而产生的反常行为。此一冲突即郑亲王既遭贬斥,豪格亦已被诛,自己手握重兵,党羽密布,已无任何阻力可使他不能称帝;而唯一所顾虑者,即是孝庄太后。

    按:如前所引,议政王满达海为代善第七子;端重亲王博洛为太祖第七子阿巴泰第六子;敬谨亲王尼堪则褚英第三子。满达海之袭爵,固由多尔衮的支持;博洛及尼堪在太宗朝皆为贝勒,并不见重,由多尔衮的提携,始得封王,此时并皆议政,自然唯命是从。

    至于八旗兵力的分配,其情况如下:

    一、两黄旗,名义上归世祖,实际上由多尔衮以摄政王的身份指挥。

    二、正白旗,为多尔衮的嫡系武力。

    三、镶白旗,本由多尔衮胞弟豫亲王多铎为旗主,此时亦归多尔衮。

    四、正蓝旗,旗主本为四大贝勒之一的莽古尔泰所有;莽古尔泰获罪,收归太宗自将;顺治初又归多尔衮,而名义上的旗主为豫王之子多尼。

    五、镶蓝旗,完全属于郑亲王济尔哈朗。

    六、正红旗,此旗为代善所有,旗主为满达海;顺承郡王勒克德浑亦持有一部分。

    七、镶红旗,旗主为克勤郡王岳托;英亲王阿济格亦持有一部分。

    如上所述,多尔衮握有两黄、两白、正蓝,对两红旗亦有影响力;唯一的敌对势力为郑王的镶蓝旗。在这样的压倒优势之下,何事不可为?

    然则多尔衮由未入关以前想夺皇位而不能,到此时能夺皇位而不夺,原因真是为了如他自己所说的"太宗深信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之",故以"翼戴冲人自任"吗?不是的!因为多尔衮如推太宗养育之恩,"成立"诸子弟,则不当杀太宗长子豪格,复夺其妇,这是非常明白的一件事。多尔衮自己所说的那段话,不过后世词臣藻饰之辞,不足为信。

    可信的是:孝庄太后以幼时爱侣,出以万缕柔情,约束多尔衮的"最后行动";其间绸缪委曲、调护化解,不知费了孝庄多少苦心,最危险的时刻,是多尔衮尊大妃为孝烈皇后祔庙之时,母以子贵的"太后"已经出现,事实上已等于诏告天下,他——多尔衮就是皇帝。天下臣民有忠于太宗欲起而声讨者,此时必当有所行动;若无行动,即是承认多尔衮得自立为帝。此时所欠缺者,不过一道即位诏书而已;而此一道诏书终于未发,即是孝庄对得起太宗的地方。

    分析至此,我可下一断语,孝庄下嫁多尔衮,绝无其事,失身则必不免。孝庄不欲与太宗合葬,即以白璧有玷之身,愧与太宗同穴。她的辱身以存太宗天下的苦心,康熙完全了解,所以孝养无微不至。及至孝庄既崩,不可与太宗合葬,则不独康熙了然,臣下亦了然,徐乾学特撰古不合葬考,即非承帝之旨,亦必有迎合之意。但康熙虽不能葬孝庄于昭陵,而亦终不忍别葬,以致浮厝数十年;而臣下无言此事者,即以深知此事如佛所云:"不可说,不可说!"能说者,为后世我辈。

    多尔衮既薨,势力犹在,归灵至京时,世祖亲率亲贵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其时已尊之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故以太子奉迎梓宫之礼接灵。至顺治八年正月,犹追尊摄政王妃为成宗义皇后。"成"者,论其功绩;"义"者,美其谦让。凡此皆足以证明朝政犹操之多尔衮亲信之手,而未几即遭清算,则因英亲王阿济格思夺多尔衮的两白旗继之为摄政王,为多尔衮的亲信举发,变成兄弟自相残杀,郑亲王济尔哈朗得以尽反朝局。其事始末,大致如东华录所载:

    顺治八年正月甲寅,议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罪。先是,摄政王薨之夕,英王阿济格赴丧次,旋即归帐。是夕,诸王五次哭临,王独不至。

    按:英王独不至者,隐然表示其身份在诸王之上,而与摄政王平;亦即表示多尔衮既死,应由其摄政。

    翌日,诸臣劝请方至。英王途遇摄政王马群厮卒,鞭令引避,而使己之马群厮卒前行。第三日遣星纳、都沙问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曰:"劳亲王系我阿哥,当以何时来?"

    按:"劳亲王"者,郡王劳亲。劳亲王为阿济格第五子,此时奉父命,领兵自京师赶来。

    众对曰:"意者与诸王偕来,或即来即返,或隔一宿之程来迎,自彼至此,路途甚远,年幼之人,何事先来?"盖因其来问之辞不当,故漫应以遣之。吴拜等私相谓曰:"彼谓劳亲王为吾等阿格(哥),是以劳亲王属于我等,欲令附彼。彼既得我辈,必思夺政。"于是觉其状,增兵固守。

    按:吴拜即武拜,与苏拜皆多尔衮麾下大将,武功卓著。劳亲王已先为多尔衮取入正白旗,表面似为喜此胞侄,实际上有以劳亲王为质子之意。多尔衮对同母兄阿济格之防范甚严,见下引:

    又英王遣穆哈达召阿尔津、僧格。阿尔津自本王薨后,三年不诣英王所矣。今不可遽往,应与摄政王下诸大臣商之。于是令穆哈达回,遂往告额克亲及吴拜、苏拜额克亲谓阿尔津曰:"尔勿怒,且往,我等试观其意如何。"

    按:阿尔津、僧格皆隶镶白旗,所谓"本王"即指豫亲王多铎。多铎薨后,镶白旗归多尔衮,恐阿济格染指,故不准阿尔津等在英王门下行走。

    英王复趣召,阿尔津、僧格乃往。英王问曰:"不令多尼阿哥诣我家,摄政王曾有定议否?"阿尔津等对曰:"有之。将阿哥所属人员置之一所,恐反生嫌,故分隶两旗,正欲令相和协也。摄政王在时既不令之来,今我辈可私来乎?此来亦曾告之诸大臣者。"英王问曰:"诸大臣为谁?"阿尔津、僧格对曰:"我等之上有两固山额真、两护政大臣、两护军统领。一切事务,或启摄政王裁决,或即与伊等议行。"

    按:多铎多子,第二子多尼名义上为镶白旗旗主,但一部分已改隶正白旗,而正白旗亦必有一部分改隶镶白旗,此即所谓"正欲令相和协",实际上为多尔衮兼并的一种手法。多尼亦为阿济格胞侄,但多尔衮禁止多尼至阿济格处,防范之严可知。

    又所谓"固山额真"即都统,为一旗最高的行政长官,但其时亦须听命于旗主;"议政大臣"由崇德元年设"十六理事大臣"而来,每旗两人,便于天子干预各旗事务,以及各旗配合中央要求,有所协力;"护军统领"则为实际带兵作战的大将,一旗分为左右两翼,所以有两护军统领。阿尔津等曾任议政大臣,亦曾为护军统领,此时正好解任,阿济格以为阿尔津等正在失意,有机可乘,打算说服他们,将多尼拉过来。不意此两人有备而来,公然拒绝;阿济格鲁莽从事,异谋尽露。于是:

    额克青、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阿尔津议曰:"彼得多尼王,即欲得我两旗;既得我两旗,必强勒诸王从彼;诸王既从,必思夺政;诸王得毋误谓我等,以英王为摄政王亲兄,因而向彼耶?夫摄政王拥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当抱王幼子,依皇上以为生。"遂急以此意告诸王。

    按:多尔衮无子,以多铎之子多尔博为嗣;所谓"抱王幼子"即指多尔博。

    郑亲王及亲王满达海曰:"尔两旗向不属英王;英王岂非误国之人?尔等系定国辅主之大臣,岂可向彼?今我等既觉其如此情形,即当固结谨密而行。彼既居心如此,且又当生事变矣。"

    按:所谓"诸王"中,实力派只济尔哈朗及满达海。后者为代善第七子,袭封和硕亲王,此时尚无称号,至顺治八年二月始加号为"巽亲王"。

    迨薄暮设奠时,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欲共议摄政王祭奠事,英王以多尼王不至,随于摄政王帐前系马处,乘马策鞭而去。端重王独留,即以此事白之端重王,端重王曰:"尔等防之,回家后再议。"又摄政王丧之次日,英王又言摄政王曾向伊言:"抚养多尔博,予甚悔之。且取劳亲入正白旗,王知之乎?"郑亲王答曰:"不知。"又言"两旗大臣甚称劳亲之贤"。此言乃郑亲王告之额克亲、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者。又谓端重王曰:"原令尔等三人理事,今何不议一摄政之人?"又遣穆哈达至端重王处言:"曾遣人至亲王满达海所,王已从我言,今尔应为国政,可速议之。"此言乃端重王告之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者。

    按:此段叙英王阿济格思夺权的计划,情事如见;原拟俟多尼至后,挟多尼以号令两白旗。多尼不至,遂即离去;根本无意议祭奠多尔衮事。至于对济尔哈朗的话,意谓多尔衮生前悔以多尔博为子,而取劳亲入正白旗。此真是俗语所说的自说自话了。

    "端重王"者端重亲王博洛,为太祖第七子阿巴泰第三子,以附多尔衮得封王,与敬谨亲王尼堪及代善之子满达海并为多尔衮所亲信,于顺治七年二月由多尔衮授权,处理日常政务。阿济格思利用博洛的手段,实在幼稚之至。

    至石门之日,郑亲王见英王佩有小刀,谓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等曰:"英王有佩刀,上来迎丧,似此举动叵测,不可不防。"是日,劳亲王率人役约四百名,将至,英王在后见之,重张旗纛,分为两队,前并丧车而行。及摄政王丧车既停,劳亲王居右坐,英王居左坐,其举动甚悖乱。于是额克亲、吴拜、苏拜、博尔惠、罗什、阿尔津,集四旗大臣尽发其事。诸王遂拨派兵役,监英王至京。

    据孟心史注,此"四旗"当是两白两蓝,其说后详。

    阿济格被逮至京,原可不死,"自作孽"则"不可活",清史列传:

    至京,鞫实,议削爵幽禁,降为贝子。闰二月以初议罪尚轻,下诸王大臣再议,移系别室,籍其家,子劳亲等皆黜宗室。三月,阿济格于狱中私藏兵器,事觉,诸王大臣复议:阿济格前犯重罪,皇上从宽免死,复加恩养,给三百妇女役使,及童仆、牲畜、金银、什物,乃仍起乱心,藏刀四口,欲暗掘地道,与其子及心腹人,约期出狱,罪何可贷?应裁减一切,止给妇女十口,及随身服用,余均追出,取入官。十月,监者复告阿济格谋于狱中举火。于是论死,赐自尽,爵除。

    按:劳亲,清史稿写作楼亲,亦赐自尽。未几,多尔衮近侍苏克萨哈、詹岱卖主求荣,出首告多尔衮"逆谋",皆郑亲王济尔哈朗所主持。阿济格原可有所作为,而鲁莽灭裂,自速其败,心史先生在八旗制度考实中有一段论评,极其警辟,录如下:

    阿济格与多尔衮相较,明昧相距太远。清初以多尔衮入关,即是天佑。至天下稍定,八固山之不能集权中央,又不无因摄政之故。冲主与强藩,形成离立;若英王亦有睿王意识,当睿王之丧,奔赴急难,扶植两白旗,为两旗之人所倚赖,则袭摄政之威、挟三旗(两白正蓝)之力,中立之两红旗不致立异(按:正红满达海;镶红罗洛浑为岳托之子),怀忿之镶蓝旗不敢寻仇(按:指济尔哈朗为多尔衮排挤成仇),世祖虽欲收权,尚恐大费周折。乃又英王自效驱除,郑王乘机报复,先散四旗之互助,再挟天子以临之,英王既除,睿豫两王仅有藐孤,登时得祸。一举而定四旗,大权悉归皇室,此所谓天相之矣!

    多尔衮自追尊为"义宗成皇帝"至"追诏其罪",不过一个月的辰光。他所得的罪过是"削爵"、"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其嗣子多尔博给倍亲王多尼"。所谓"黜宗室籍",即由"黄带子"变为"红带子",若非后来复封,则官文书上的记载,应为"觉罗多尔衮";嗣子多尔博本为多铎幼子,"给倍亲王多尼"亦即归宗,由其胞兄抚养,后来恩封多罗贝勒,则为推其生父之恩,与多尔衮无关。

    细考史籍,顺康之间对多尔衮的处置,比见诸上谕者要严厉得多;即以上述四款处分而言,最重的是令多尔博归宗,乃绝多尔衮之后。据乾隆三十八年二月上谕:"今其后嗣废绝,而茔域之在东直门外者,岁久益就榛芜,亦堪悯恻,着交内务府派员往视缮葺,仍为量植松楸,并准其近支王公等,以时祭扫。"可知自顺治八年至乾隆三十七年这一百二十年间,多尔衮的近支亲属去扫他的墓都是不准的。康熙仁厚,每不念旧恶而喜与人为善,独于多尔衮深恶痛绝,略无矜恤之意,可知其隐痛所在。

    走笔至此,回头再说"太后下嫁"。据清列朝后妃传稿,在世祖即位后,对孝端的记载是:

    顺治六年四月后崩帝率诸王文武俱成礼,典仪遵定制,与文皇帝同。

    此表示多尔衮视孝端为太宗的皇后。但对孝庄的记载是:

    世祖践阼,尊为皇太后。

    可知在多尔衮未死以前,孝庄并无称号。及至多尔衮获罪,世祖亲政,方上尊号为"昭圣慈寿皇太后",并有正式尊封的册文。于此我们不妨作一假定:孝庄虽无下嫁多尔衮之实,而多尔衮似有称帝以后以孝庄为后的打算。他之如何称帝,是件很值得研究的事;照我的看法,他不至于废世祖而代之,最可能的途径是由"皇父"变为"太上皇帝",而以孝庄为"太上皇后"。果然如此,则为历史上空前亦可能是绝后的创例。

    推论至此,张苍水的那两首"建夷宫词",未可视之为丑诋敌国的谰言,其中自有若干事实存在。如结句"椒寝梦回云雨散,错将虾子作龙儿",前一句则"身到皇宫内院",多尔衮秽乱宫闱,原为当时朝廷所自承;后一句乃指以多铎之子多尔博为嗣,满洲话称侍卫为"虾",广义而言,御前行走的"领侍卫内大臣"亦为"虾",此指多铎而言,意谓多尔衮若娶孝庄,则顺治子随母嫁,自为"龙儿",不必以多尔博为子。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