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与自嘲的复杂表情。
“既然嫁了船员,就该好好过船员太太的生活。你不觉得当船员太大也有不少好处?比如独立、自由、夫妻间不容易厌倦,人家的小别胜新婚,我们是久别如再婚,永远相敬如宾,永远珍惜相聚的每一分一秒;还有,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安排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那是你自我安慰。”惠如仍旧满脸的不屑,怨恨地说著:“你为什么不说说船员太大的可悲之处?平日的孤单、寂寞、冷清、无依都不提,逢年过节时,那股子凄怆你受得了?你不怕?我是从小就尝够了那种滋味,每当年关一近,琴姨和我就象犯病一样,浑身不对劲,象两只丧家犬般地不知道怎么过才好。看到满衔的人忙著买东西,心里就乱慌慌的,其实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买那么多东西,好象不要钱似的乱抢。琴姨也一个劲地凑热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吃的用的,堆得满仓满谷,春联红字贴得一屋子部是,早早的就腌肉灌香肠,象准备一营人来开伙似的,到了年卅那天,在厨房里忙一天,弄了一桌子莱,拼命叫我吃,她自己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望着桌子发呆。记得有一年,我问琴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又没有客人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我跟著进去傻傻地叫琴姨不要生气,快出来吃年夜饭,她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悲戚地哭了起来,当时我虽然不了解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感触,却知道家里气氛的低沉。那一夜,窗外是炮声连天起,窗内是一个孤寂的女人楼著一个孤寂的小女孩,别人家是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围坐一堂吃年夜饭,我们家是两个掉了魂的女人泪眼相对你说,我能不讨厌干船的人,能不恨干船的人吗?能说他们不可怜,我们不可怜吗?”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点”
“不是我偏激,这是事实,是人性,是触景伤情。难道你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你能肯定地说你无所谓,你很快乐?”她咄咄逼人地审视著我。
“我感触当然有,遗憾丈夫不在家也会,难过也不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绝不让那些低落的情绪击败自己,占领自己,而是尽量去克服它,快乐痛苦,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觉得你自己快乐就快乐,你要使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试,不肯去面对它。对了,以后你和琴姨都到我们家来过年,大家一块守岁,你说好不好?”
“再说吧。”她兴味索然地推委著。
“你看看你,都快做妈妈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从进来到现在,忽冷忽热,变化莫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么成熟干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讲了,今天好象存心来我我抬扛似的。”我笑着摆摆手“我要去看看女儿醒了没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我炒辣椒给你吃。”
“谢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满脸长豆子,我出来久了琴姨会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紧张劲,实在吃不消,有时候被她唠叨得要发疯,再不出来透透气,真会崩溃的,再见,我走啦。”
惠如前脚跨出大门,琴姨的电话后脚就跟了过来,我告诉她惠如刚刚走.她才放心地挂上电话。
一长串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我由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冲出去抓起听筒,心里象打鼓似的跳著。
“喂”
“心仪,我是琴姨,我在台大医院,惠如要你来”耳边传来琴姨焦急的声音,仿佛透过听筒伸出手抓我一样。
“好,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放下电话,匆匆换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坐车赶往医院。
四月的天气,夜里仍旧寒意逼人,白天喧闹非凡的台大医院,这会儿却寂静得吓人,鞋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声声回响,就象一记记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蒙蒙的一片,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更增加几分阴森暗魅,心里实在有点伯,不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地冲向三东病房的待产室,还没推门进去就已经听到一长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惠加两只手紧把著床头的铁杆,整个身体弓起呈半圆形,脸色惨白,堆满著汗珠,扭曲得变了型;琴姨一脸爱莫能助地忙著替她擦汗,叫著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只手象铁钳般地死夹著,痛彻入骨,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但是当我接触到她那双求助且极度痛楚的眼睛时,心头兴起了一阵阵怜爱的冲击,只希望能在紧握的双手中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宽慰一点慰藉。
“心仪: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紧了我;喘息地叫著,那声音听起来凄历而尖锐,象玻璃般地划过我心田,使得整个心都跟著抽搐起来。
“惠如,听我说,你先不要乱动,阵痛来时深呼吸一口。不要把力气用光;现在静一下,等痛的时候,试试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钟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唉哟我叫小李回来,叫他回来,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宽慰地说著:“等你生了,我马上到公司去请他们拍电报告诉他。”
那一边,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念著:“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两道品润的黑光,在泪光莹莹中,躺在床上的惠如仿佛变成了自己,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煎熬,同样的疼痛,同样地叫著阿渔的名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推出产房时,想见阿渔的渴望──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盼得急切,明知是无望却依旧要希望地莫名地期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琴姨问我是不是时候到了,我还没讲话,她就再次跑去打电话请指定的黄医生来。甘分钟后,黄大夫带著浓重的睡意来了。上回我生盈盈时就请他接生,这次也是我把他介绍给惠如的。大概是妇产科医生当久了,早养成一副不慌不忙、从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痛,他永远是馒条斯理轻声细气的,象一锅温吞水般的呕人;这会儿他替惠如检查之后说:“至少要到天亮才会生。”我看看表,才不过清晨两点,到天亮还有三四小时,惠如还有得疼呢。
惠如的阵痛断断续续,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人显得很虚弱很疲惫,在短暂的间歇中,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会儿,等到窗外露出一线曙光时,阵痛又频繁起来,惠如发狂地嘶喊,在床上打滚,就在这时,黄大夫来了,吩咐护士推进产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门外焦虑地守候著。半小时后,里面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不一会儿,护士推出一个婴儿床,朝著琴姨说:“恭喜你,是个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动地说著:“恭喜你当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动著,眼里盈满了快乐的泪水,紧紧地回握著我喃喃地说著:“谢天谢地,真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