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助和惊疑到极点的时候,我只有转求于上苍,转求于神明,我虔诚地跪在观世音面前默默地祈祷著,愿以自己十年的寿命换取阿渔的安全;我愿意跳出偏窄的自私,可以原谅他一切的过失,包括他偶尔的“风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面对统治人类生命的宇宙,面对奥秘莫测的大海,我一遍遍地祈求著,祈求著。
中午,陈太太煮了面端来,谁都没有胃口。
下午两点,电话铃又响了,我一跃而起抓紧著电话,心跳得要冲出口腔。
“季太大,上午的电报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有了确实消息,对你来讲是个好消息,对李太太来讲却很糟,失踪的那条船确实是‘高洋轮’,请你婉转地告诉李太太。海岸防卫队仍在搜索当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残骸或油渍,由此看来,该船‘遇难’的可能性不大,目前只能说是‘失踪’;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哦,哦,我知道,谢谢。”我的心开始抽动;恢复了生机。
“怎么说?”琴姨问。
“是”我困难地瞅著琴姨,不知该如何启齿,也不敢表露出内心宽慰之情。
“是小李的船失踪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惠如,你先别急,公司说”
“不要说了!”惠如捂著脸;急冲进屋里死劲摔著门,在屋里乱扔东西,我向琴姨歉然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爬回三楼,我觉得全身发软疲倦之极,往床上一例浑身的骨头象全散了似的,竟然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很快的,又象想到什么般地惊醒过来,想起有一艘油轮在墨西哥湾附近失踪,脑里立即一片紊乱,赶忙坐起来拨个电话到公司,结果只有更令人沮丧,不但证实了真是“高洋”连失踪船员名单也查了出来,大副果然是李力强。我想起有一回小李开玩笑说他们干船的人是“以船为家,娶海为妻”大海是他们最亲呢的新娘,最接近的爱人,还说他将来死后要葬在海底,躺在海的怀里想到这些,更令人不寒而栗,小李他真的做了大海的新郎?真的接受了他的妻子?水远地享有它拥抱它了吗?
何船长请假赶了回来,他以一种非常有力的语态安慰女儿,提供许多可能的假设,使大家又恢复了信心与希望,给惠如许多力量来抵御恐惧与猜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惠如逐渐变得苍白衰弱,精神也日益恍惚,她开始自言自语,时时拿出小李的衣服,一件件抖开又折好,洗了又晾干烫了放回去。象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一样,总是抱著小李的皮鞋,尤其一双她陪小李去订做的短靴,象抱著婴儿般地楼在怀里,谁要是劝她放下,她都怪嚎乱吼凶目以对。
街上到处充满著过年的气氛,何家却深陷在凄凉的黑暗之中,小李的父母也到台北来等消息。过度的悲愤和失望、使得亲家间的不满与间隙达到了顶点,在哀叹之余,开始指责对方,推诿责任,小李的母亲硬说是惠如克死了她儿子,琴姨也反唇相讥说都是小李害惠如这么年轻就当寡妇,到最后竟然连我也被骂进去,硬说他们是我介绍的;真是打哪儿说起呢?
争执一直持续著,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踪,才暂告一段落。
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电话给黄树楠。平时觉得台北是个小地方,如今却发现它真是大得惊人,何船长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快跑断腿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初三这天清晨,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员先生拉著一个衣衫槛楼、目光呆滞的女人走上二楼。警员先生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在淡水一条破船里发现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任何证明文件,她又不肯说自己住在哪里,只有暂时收留在派出所里,后来和总局联络才知道你们报了案,今早就送她回来。
琴姨千恩万谢地谢过警员先生,扶著意如进屋,只见她手劈上有擦伤,衣服是又脏又乱;赶忙拿了条毛巾要替她擦,她头一偏不予理会,弓起身拼命扯自己头发,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又纵声狂笑,琴姨端来一杯水要送给她,冷不妨被她一把打翻,跟著擒住琴姨的手臂放进嘴里,狠命地咬住,牙齿陷在琴姨雪白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琴姨疼得流出眼泪,惠如却依旧不松口;何船长冲过去,用力给了惠如一记大耳光,打得她踉跄后退,琴姨接到地上缩成一团,疼得直不起身来。
惠如却吃吃地傻笑,抱起小李的靴子,慢慢蹭回屋里去了。
何船长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头发里,垂下头,无声地叹息著,忽然,我发现他的头发竟然全都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