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忘注意到潘娘子面前的茶凉了,命人换了一盏,又让人端来四色茶果子,最后又嫌天热,让董蜈蚣转到后面去扇扇子。
柴进的小弟也有些与众不同,就连粗鄙如同董蜈蚣,似乎也都给调教得高贵文雅了那么一丢丢。
潘小园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排场,况且柴进为人实在可亲,让她不由自主想要拔刀相助。
再说,一个个问题的根源也不难看出来。她见柴进刚停了一段话,就赶紧甩出一句心中憋闷许久的宣言:“那个周老三有问题,虚报账单,贪了太多!买匹布怎么能用十贯钱!柴大官人你……你可不是故意放过他的吧?”
柴进错愕半晌,看了一眼夫人——她对这些事情听不太懂,但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喃喃道:“可在下问过拙荆,她说,一匹布十贯,算是便宜的呢。”
潘小园简直无言以对,仗着柴进对武松做小伏低,自己也就不跟他客气,温柔地指出一个伤人的事实:“那是过去。柴大官人,你是龙子龙孙没错,可其他人不是。如今在梁山,他们都穿两贯钱一匹的麻布,绸缎五贯,倘若是自家纺的粗布,成本还会再便宜些。”
柴进简直难以置信:“可是那周老三买了什么东西,向来是要了那店家的收款票据,确确实实是那个数儿啊!”
潘小园觉得这人简直太天真,突然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原本两贯钱的布,姓周的花三贯钱买走,让那店家开个十贯的条子,换你是店家,你干不干?”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柴进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了半晌的嘴,缓缓点点头,叹口气:“其实我不是没问过别人,可是,记不住价格……”
就算他把问出的价格记在纸上,譬如一饼丝萝玫瑰香价值几何,等到下次,那周老三报备的单子上,却换成了一瓶白檀蔷薇露,如此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内总管,怕是也应接不暇,何况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柴进?
潘小园指着桌子上的砚台,朝董蜈蚣使个眼色。新收的小弟便无比殷勤地挽起袖子给她磨墨。潘小园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一”,后面跟着大大的“贪污”两个字。然后换一行,写个“二”。
问题不止这一处。周老三负责的代购事宜,只能算是梁山财政支出的九牛一毛,就算他每次都贪个百分之三百,也够不上引起柴进烦恼的地步。
“柴大官人,冒昧再问一句,梁山上好汉们的‘进项’,每人每月,最多能有多少?最少又是多少?”最好能有每个人的收入明细,让她能具体算一下数额。
柴进听了她的话,却是一脸茫然:“诶?每人每月的进项一般多啊,哪有谁多谁少的区别?让我看看,上个月……”
一般多!潘小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上有人专爱抢劫,有人连武功都不会,每月的进项能一般多?
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预感,轻声问:“所以不是……不是能者多劳?抢来……哦不,劫富济贫得来的东西,大家伙难道是平均分不成?”
平心而论,她不太看得上这种“劫富济贫”。但梁山泊附近本来就地势险恶、盗匪出没,地方官府从来不作为,就算没有梁山好汉盘踞,占道剪径的李鬼们也不会少。反倒是梁山有组织有纪律,钱抢到了,多半也会留人性命,不会做绝。换个角度看来,其实就是变相的收个保护费。
两害相衡取其轻,有个黑道老大维持秩序,反倒比无政府状态要太平。真是清新脱俗的现实。
柴进听她这么问,反而觉得不解,笑道:“那还能怎样?每次得来的财物,向来是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平均分给各位头领使用——若是有人额外出力,那便让大家推举,多得一个人的份额——再三分之一,分配给出力的小喽啰,大家公平合理,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劳,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边开酒店探听消息的各位好汉,还有宋公明哥哥日理万机根本没空下山,还有我们几个负责钱粮的,岂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风了!”
潘小园如梦方醒。董蜈蚣在她身边嘻嘻笑,给柴进使个眼色,意思是小的没撒谎吧?她居然都能听懂!
有多少人用心想过,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惬意生活,到底是如何维持的?
打劫得来的财物当然不能按劳分配,否则以梁山众人的武力值差别,分分钟就会进入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万恶资本主义社会:科班出身的林冲杨志等人可以天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胜杜迁宋万,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文钱。更别提山上的诸多文职人员:首席财政官柴进、账房蒋敬、铁匠汤隆、裁缝侯健、酿酒的朱富、笔杆子萧让、专门负责整治筵席的宋清……
而如今的财富分配方式,则是平均主义,按需分配:不管大家出力多少,甚至没有出力的,也都会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前段时间史进为攒一千贯,疯狂下山作案,实际上收入的财物远远不止一千贯,但大部分都进了库房、以及分配给了其他兄弟。他自己所得的那一千贯,反而只是一个零头了。
而这样的分配方式,显然不利于大伙积极打劫——就算在寨子里天天躺着喝酒,也有别人帮忙挣钱啊!
武松显然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为了避祸,二是出于对宋江的私人情谊,于谋财害命之事不那么感兴趣,甚至有时候刻意远离。但就算他一次也没下山,这阵子小喽啰送过来的“进项”,加起来也有个二十来贯了,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史进做的嫁衣裳。
潘小园不厚道地想起了一个词:人民公社。
再加一个:吃大锅饭。
她摸摸鼻子,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朝柴进投去一个自信的迷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