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狂欢中,协奏曲终于结束。
方绪雅缓缓放下小提琴,向台下望去。激昂的曲调刚结束,观众在一片沉默的寂静之后,骤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这掌声如此热烈,犹如广阔海洋上奔涌不息的波涛,有力地拍打着海岸。她,泪眼盈盈。
头顶上是眩目明亮的灯光。她周身笼罩在无上的辉煌之中,从未如此刻这般被万千双景仰的目光追随。她平淡温和一如溪流的人生,在此刻骤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仿佛百川入诲,顺理成章,却又恍如一个甜美易碎的梦,虚幻而飘渺。
抬眼望去,她深深地凝望着叶凛,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他穿着正式的燕尾服,卓然屹立于舞台的灯光下,手中仍拿着指挥棒。仿佛为演奏中的激情感染,他的额头仍有汗水的痕迹,但一双黑眸炯炯有神,清亮有如星辰。俊秀的脸庞上,往日的冷漠倨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投入演奏后的激情和淡淡的疲倦
他察觉到她目光的注视,微侧过脸,淡淡一笑,似是嘉许又似是欣慰。
没来由地,绪雅仿佛全身心都松弛下来。她再次坦然望向台下,优雅地鞠躬谢幕——
她所拥有的音乐,在此刻绽放出最美丽的光华。她,并非一无所有。
凝着淡淡的泪雾向台下扫视,绪雅突然对上了一双深遂的眼眸。微微一怔,她凝神望去,坐在贵宾席正中的中年男子,阴郁的薄届边勾起了一丝淡淡的欣赏笑容。他的身畔,是气质高雅、端庄秀丽的中年妇人,正对她展开温暖的笑面。心跳骤然加快,她最后望进了一双含笑的明亮黑眸,英俊脸庞的青年男子正对她抱以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她几乎忘记了因为大过投入演奏,她几乎遗忘了前来欣赏演奏的观众中鼎鼎大名的贵宾
当代著名指挥家,身为东方人却得以出任波士顿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吉永龙夫,及其妻——著名长笛演奏家古永紫,其子小提琴新秀吉永司。
在以严苛著称的指挥大师吉永龙夫面前,她竟完全遗忘了他的存在一念至此,绪雅的心忍不住漏跳了几拍。
大师的评论无疑将会成为她和孟沽高下优劣的判别筹码她下意识咬紧了唇。
明天孟洁的演奏,会如何呢?
她情不自禁把蛑光投向了坐在演奏席上的孟洁,却意外地发现,她额上如雨的汗珠
“初次见面,你好。”吉永龙夫操着有些捌口的汉语,客套地点头“你是,方绪雅小姐吧?”
绪雅微微惊讶,腼腆地点头回礼:“啊吉永先生,你好!”吉永一家三口,都来到了休息大厅。团员们因激动都未曾离去,而乐团的领导也都赶到了。然而,吉永龙夫却首先开口与方绪雅交谈。
“你的演奏非常出色。”仿佛为了强调,仿佛是所知的词汇量不足以表达,吉永龙夫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手势。
一直含笑立于他身后的吉永司站前一步,两人用日语小声交谈了一阵,由吉永司开口:“方小姐,我父亲非常欣赏你的演奏,可以的话,在这次他率波士顿交响乐团来华演出期间,想请你担任第二独奏。”他一口流利的华语,吐字圆润,发音清朗“我则是第一独奏。”他补充一句,俊秀的脸庞上绽开了淡淡的笑意。
“我?波士顿交响乐团?方绪雅受宠若惊,有些语无伦次“第二独奏吗?
吉永司凝视她略带惊惶的美眸,笑意更浓:“是啊!”“可是”绪雅呐呐地开口“我从来没有在大赛中获过奖,以前也没有担任独奏的经验,我真的可以吗?
从她断线的语句中听出了犹豫,一旁的吉永龙夫激动起来:“才能!艺术家关键在于才能!”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搜索不出适当的语句,只得在儿子耳边说了一大串日语。
好半晌,吉永司含笑又开口了:“方小姐,我父亲感到你似乎缺乏自信,他认为你很有才华,拥有无可限度的艺术潜质,这种机会你应该好好把握住!”
“是啊!绪雅,好机会,赶快答应呀!”不用回头,绪雅也知道是董亚梅。她微微犹豫着侧过头去,果然见到董亚梅明朗的笑面。
“你好!吉永先生,我是乐团的第二小提琴,董亚梅!”她言笑盈盈地自我介绍。
吉永司忙报以微笑。
董亚梅打过招呼,忙把方绪雅拉到一边,小声说:“绪雅,你犹豫什么呀?这可是走向国际的好机会,快答应啊。吉永龙夫虽然是日本人,却是东方人中难得得到欧洲古典乐坛认同的指挥大师,而且还在世界著名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担任常任指挥能得到他的赏识,这可是咱们搞古典音乐的人做梦也要笑的好事啊。快答应吧?她殷切地凝视着绪雅的眼睛。
绪雅沉默地注视着她,良久,怯生生地问:“亚梅,你不再生气了吗?
董亚梅灿烂的笑面稍稍一僵,随即满不在乎地拍着她的肩,笑道:“讨厌啦!绪雅这是你的才能得到承认啊,去吧。”她的语气有些感伤起来“当然了,说我一点也不难过是假的,嫉妒啦,羡慕啦,都多多少少有一点但是,我们、我们是朋友啊!”她说得有点腼腆起来,微微咬了咬唇,她低声说“我一直都认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去展露才华吧!把握住机会啊,她说着说着,不由笑了出来“到你成名时,我也可以向别人夸口啊。”
绪雅怔怔地凝视她无邪的笑容,一种淡淡的感动慢慢溢满了心田,她的美眸中有泪雾氤氲而生:“亚梅,你”“讨厌,别哭啊。”董亚梅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推搡着绪雅的肩头,她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眼中的感动情绪“你这样子好像我在欺负你呢。你以前可不像这样动不动就哭啊别哭了,啊?”
绪雅吸吸鼻子,抬起头来:“我们一直做好朋友吧?亚梅”
“当然了!”董亚梅神气活现地频频点头,笑面如花“一直做好朋友!等你出名后,别忘了介绍金龟婿给我啊,条件像那边的吉永司就好了”
绪雅听得破涕为笑,含泪绽开了笑颜:“喂,一言为定!”
得到朋友的鼓励,方绪雅心中溢满了温馨的暖流。不由自主地,她抬头向厅中仔细梭巡,寻找那个强硬地闯进她的生活、改变她人生的男子
眼神一亮,在大厅一隅,她发现了他卓然挺拔的身影,然而,仔细看去,她发现,他脸上笼罩着凛例的寒霜,与他对话的,正是那位气质高雅、温和秀美的长笛演奏家——吉永龙夫的夫人,吉永紫。
在那一刹那,叶凛的眸光无意识地望向这边,与她凝视的目光在瞬间交会。然而,他却迅速地别过头去,隔绝了她探询他心情的举动
她望着他,远远地望着他,仿佛感染了他低落的心绪,忍不住轻叹出声。
霸道、强横、据傲他是第一个肯定她音乐才华的人,不择手段也要令她沉睡的才能苏醒的人也是好色粗暴,与她有肌肤之亲的人然而,却也是,她一无所知的人
她不知道他为何对她的音乐才华如此执着,不知道他阴晴不定的多变性格究竟源自何处,也不知道他过往的人生中有怎样的变故她只是看见眼前的他,仿佛光与影交错下的矛盾综合体,远远地、高高地、洞察世事般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用强硬近乎霸道的手段控制
着她的人生轨迹
她哭过,她叫过,她挣扎过然而,从何时起,她的心中悄然滋生了那样一种情愫一一她,想了解他。真的,想要了解他。
“孟首席,你好!”孟洁缓缓抬起头来,就看到了金美娟。
“今天方绪雅的演奏很成功啊。”金美娟巧笑嫣然“尤其是吉永龙夫金口一开,连原先和叶凛对立的刘副指挥都过去奉承她了”她眸光转向孟洁,若有深意“孟首席,你明天的演奏,我很期待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孟洁瞪着她,用冷漠武装自已“刘副指挥倒向哪边,与我无关。”
金美娟扬眉轻笑:“是吗?——那么,指挥大师吉永龙夫的称赞呢?
孟洁脸色微变,下意识咬紧唇,她说不出话来。一直注视着她的张杰见状,走上前来。
“那么,你是方绪雅的支持者吗?张杰冷冷地开口,直视金美娟“你发掘了她的才华,帮助了她的成长吗?还是只是受人操纵,做个提线木偶?”他语气尖刻。
“你”被识破居心后,金美娟颇为狼狈,支吾了半天,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悻悻走开。
“没事吧?张杰俯下身子,凑在孟洁耳畔询问。
“你不用来帮我!她咬紧了唇,低声喊道“现在没人会看我了,没人会在乎我了!连金美娟这种人也嘲笑我哈,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吧!”她苦笑出声,泪眼盈盈。
张杰微微心酸,叹息着安慰:“你不用这样啊!我,我很欣赏你的演奏,真的,非常欣赏”
“你不要哄我了好不好!”孟洁哭出声来“我、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我无法和天才相比,就算我再如何努力,再怎样练习,我也、我也胜不了天才!”
张杰看着她泪眼婆娑,忍不住黯然神伤。他迟疑着开口:“那么,你明天”
“——我不要认输,我绝对不要认输啊!”孟洁语调轻颤“我多年来的辛勤练习,洒下了多少汗水,才当上乐团首席,我绝对不想拱手让人啊!方绪雅她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如果不是叶凛,她还是憎懂无知地拉着第二小提琴,和那群庸俗的女人一起玩乐嬉闹,根本
不会”语音哽咽,她说不下去。
“你会赢的!你会赢她的!”被她悲伤的表情感动,张杰激动地出语安慰“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是你最擅长的。那首小提琴协奏曲,虽然基调热情奔放,但仍充满了作曲家本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及矛盾得不到解决时的苦闷与彷徨。那种孤独压抑的感觉是方绪雅表达不出的,只有你才能完美地栓释这支曲子的全部内涵!”他眸光深邃,闪动着难以揣测的变幻光芒。
“这么晚才回来?方绪雅刚踏迸门,就被叶凛叫住。
她不以为意,喜滋滋地点头:“啊,吉永先生和我谈了很久。他说要请我担任第二独奏,和他率领的波士顿交响乐团一起在华巡演”
叶凛坐在沙发上,冷冷她打断她:“你喝酒了?
“啊,一点点。”她含笑额首“本来我说不喝,但却拂不过吉永先生的好意”
“你得意得太早了吧?他再次粗暴地打断她“孟洁的演奏还没有进行,你就这样志得意满了?别因为被别人夸一句就飞上天了!
终于觉察出他的态度有异,方绪雅怯生生地垂下了头,迟疑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叶凛稍稍一楞,随即别过头去!语气强硬:“没有!吉永龙夫还说了什么?
“那个,关于第二独奏”绪雅小心着说:“他要我明天上午为他单独演奏一曲,以作最终的决定。”
“哦。”他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
偷眼观察他的神色,绪雅踌躇着开“那个,我能去吗?”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叶凛闷声开口。
“亚梅也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她说好好把握住,我说不定能走向世界”方绪雅垂下了头,细声说“而且吉永大师也鼓励我你以前不是也称赞我有才能吗?我不应该去试试吗?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音乐了我想要尽情地演奏音乐”
“你不烦吗?要去就去,用不着请示我!叶凛粗声打断她“很晚了,我要睡了!”他从沙发跳起来,疾步进了房间,用力带上了门。
方绪雅怔怔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面,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愁浮上心头。怔仲地站了半晌,她走到沙发旁,拈起他落在那儿的cd
她回来前,他翻来覆去地,就一直在看这个吗?他十四岁时灌制的小提琴演奏cd
她咬紧了下唇,凝视着封套上他少年的稚气脸庞,深深地凝视着。
阳光从半开的窗帘缝中耀眼地洒下金辉,炎夏的闷热让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叶凛在床上坐起身来,有些懒散地眯起眼,望向窗外。
林立的高楼大厦在朝阳中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和南部的晨景并没有多大不同和德国以及奥地利的都市清晨,也没有本质的不同吧?
天空下,是拥挤的高楼,是匆忙过客的巴士和地铁也是粘稠犹如乳汁的阳光,漂染着都市,朦胧而混浊地放大出空气中的尘埃
虽然世界如此光明,但那带着寒意的颤抖却犹在己身,仿佛铺天盖地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怎么样也抹不去。他深吸一口气,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是夹杂着腥气的晨风。
有锅盆的轻微敲击声隐隐响起在耳畔,他皱了皱眉。披着衬衫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方绪雅。
“你起来了?她穿着围裙,正在煎荷包蛋“我快要弄好了,很快就能吃。”
叶凛冷冷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娴雅地微笑着急速涌上心头的,是近乎贱虐的毁坏和撕裂的欲望。他不屑地开口:“这么热的天,谁要吃这些!”
她僵在那里,但一会儿就挤出了温和的笑容:“我也刚榨了新鲜果汁,你喝吧如果你不想吃热的东西,我做水果沙拉”
“我是中国人!在国外两年还没吃够这些吗?他不耐地打断她“大清早的,别败我胃口!”
被他的恶言恶语所伤,方绪雅深深地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叶凛漠然地看着她,激烈狂乱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恶意的快感,与此相交缠的,是不断咬啮内心的惭愧。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来,怯生生地问:“你,喜欢吃什么早餐?
心底有狂暴地打碎她柔静表情的冲动,他罔顾良知的谴责,嘲讽地说出恶意刁难的要求:“很简单,小米粥和酱菜。”他凝注她温和平静的从容笑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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