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的笑声便止住了,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之中渐渐地带上了一丝暴戾:“走吧,咱们这些‘牧羊人’,该配合阿怅把羊赶进羊圈了。”
他伸了个懒腰,然后——站了起来。
适才在黑袍人们的包围之中他只露出了半个脑袋,那让他看上去约莫只有六尺高矮,在一众身高八尺的汉子的拱卫之中像是个孩子,原来那是因为他坐在了一张木椅之上。
而现在,他站起了身,于是黑袍人们就全部变成了孩子。
因为他的体型实在是太过骇人,而他身上那横七竖八的伤痕,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就像是一头人立而行的黑熊,那近丈的身高若是站在他人的眼前,足以让任何人望而生畏。
不过就算他没有站在他人的眼前,他也足以令整个戌亥八街对他谈之色变。
因为他是天王老子。
戌亥八街的天王老子。
......
......
蓝三在思考。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刚才拔出了刀,为什么在那样的杀气的笼罩之下依然有勇气拔出腰间的长刀。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种话虽然听上去非常冠冕堂皇,但是蓝三很清楚,这种话对于许多人而言基本上和天地间的元气没有任何区别——说得更难听一些,这句话就是个屁。相信这句话的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就是那些迂腐不堪的正派君子,两者有一点完全一致,那就是他们不知道江湖的人心险恶与危机四伏。
蓝三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菜鸟,而正道中人显然也不会将自己视作同类。
但是蓝三刚才还是拔出了刀,就在师十四厉喝一声飞扑而来的那一刹那。
那或许是出于自己心中尚未被消磨尽殆的一丝丝血性,他无法接受自己被师十四的杀气吓退,也无法接受自己在师十四的威势之下落荒而逃——基于这各种各样的理由,他才终于忍不住拔出了刀,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堪其辱地对自己难望其项背的敌人拔出了刀。
这种人一向死得很快,蓝三知道。
蓝三闯荡江湖十载有余,打输的时候不少,当然赢的时候更多,否则他早就成了他人刀下的一缕亡魂。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也很清楚自己干掉的那九龙水寨的寨主不过是个草包,虽然有着偌大的名声,却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聚集在一个虚张声势的草包手下而已。
但换言之,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算弱,弱者是不可能在江湖之中闯荡十年的,更何况他不但闯荡了如此之久,甚至还闯出了一些小名声。
他的刀法没什么来头,比起江湖中那些成名已久的刀客,他的刀太简单太干脆了一些,比起砍人似乎更适合砍柴——但简单自然也有简单的好处,他将快准狠三个字发挥到了极限,江湖上不止一位小有名气的刀客倒在了他的刀下,所以他对自己的刀法多少还是有些自信。
他斩出了三刀,这三刀同时笼罩了师十四的上中下三路,但只有中路的那一刀是他的杀手锏——蓝三曾经靠着这一手击败过不少名家,这一刀势若奔雷,让人避无可避,不论师十四向着哪个方向闪躲,这一刀都必然会斩向他的胸膛。
——然而师十四没有躲,他只出了一剑。
这一剑,就击垮了他的所有自信。
他出刀的同时就一直盯着师十四的身影,虽然身处白烟之中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依然能够看到师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师十四垂到腰间的手,看到师十四向前的脚步,看到师十四微微飘动的衣襟。
——然后,钻心的痛便从蓝三的手腕处传到了脑海里。
而在他的眼前,师十四的动作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他正在悠闲地甩动着手中的软剑,剑上的鲜血被他轻描淡写地甩在了地上,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鲜血伴随着他手中的那柄九龙刀一起落在了地面,蓝三呆呆地看着师十四慢条斯理地将带血的软剑重新收回腰间的腰带里,然后又愣愣地低头看向了地面,看向了自己跌落在地的长刀。
如果不是地上的鲜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蓝三甚至不知道师十四已然动手。
因为那实在是太快太快。
“老和尚天天说着什么善有善报的疯话,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师十四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蓝三悠然道:“你不该出刀的,不出刀则破财免灾,出刀则像现在一样——你的右手就算是老和尚亲自出马,也最多只能恢复到过去五成的水平。”
蓝三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以及右手手腕处那个极深的伤口,沉默了许久后才艰难开口道:“为什么不杀我?”
师十四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难道都恨不得别人杀了他?”
蓝三咬了咬牙,怒笑道:“我是一名刀客,而你废了我的右手——姓师的,难道大爷我不但不该恨你废了我的右手,还应该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师十四也不恼,他漠然地看着蓝三,摇头道:“你应该谢你自己,如果你和他们俩一起逃了出去,那么你也会死在戌亥八街。如果阁下未来想要来找师某寻仇,还请自便——要杀师某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其中不乏各派掌门与各路后起之秀,以阁下的天赋看来,若无奇遇,这辈子苦修三十载或许能够接住师某一剑。”
他微微顿了顿,上下打量蓝三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嘲弄:“更何况师某从不滥杀,杀人是师某的工作,而不是喜好——阁下若是想自寻短见,现在就从这窗户里跳出去追上你那两位同伴也不算迟。”
蓝三张了张口正欲再做反驳,闻言却心念一转,忍不住脸色微变:“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师某一人就足以将你等三人尽数斩杀于此,难道这还不够明显?”
师十四终于笑了起来,但那显然是嘲笑,因为他觉得蓝三刚才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有人要某人手中的箱子,有人要活捉某人拿他的命来报仇,有人要某人的人头来换银子和人情,你们之中有个人实在是太值钱,所以才能引得街吏亲自出马——阁下莫非以为,凭着自己和丑金刚的三脚猫功夫,真能护着呼延叱在戌亥八街进退自如?”
“街吏?”
蓝三甚至连手腕处的剧痛都忘记了,他的声音由于惊骇而微微有些变形:“街吏——街吏不在戌亥八街,这一点绝不会错!不论是掌柜的还是书生,都把这一点打探得很清楚!”
“嘿,书生......”
师十四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嘲笑,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怪异地道:“他没有骗你们,呼延叱得到的消息也没有错,街吏的确不在戌亥八街之内。何况以他的身份,想要在戌亥八街里隐藏行踪并不容易——但你们来到戌亥八街以后,似乎就没有再打听过街吏的行踪了吧?”
蓝三愣愣地看着师十四,少顷,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黄豆大小的汗珠,也顺着他的面庞一滴滴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他不是个蠢人,所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街吏不在戌亥八街,昨日、前日、上前日——他都不在戌亥八街。”
师十四笑了笑,目光之中满是讥讽:“但你们来到了戌亥八街,街吏自然就也回到戌亥八街了——甚至我们刚才才见了一面,就在你遇到孙八指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