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烛火把每个楼层都照得亮堂堂的,抬头仰望,中央的天井不知连通向什么地方,飘扬的红纱帐里,等待投胎的鬼怪们嬉笑打闹着,仍如活着一般。
段章也有些意外,说:“这里跟戏文里说的好像很不一样。”
司年笑答:“不是不一样,你们以为的那个在下面。看到正中间那口井了吗,里面有座倒着的塔,往上六道轮回,往下十八层地狱,这才是往生塔。死亡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生前犯下的罪。”
段章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如果他以后死了,兴许还想在这塔里住上一段时间。说话间,两人一魂随着星君不断往上,路过众鬼百态,最终停在了倒数第三层。
这里的每一层好像都没什么不同,鬼怪们随意走动,无拘无束,但每一层的往生口却通往不同的地方。这一层,就是六道中的人道。
星君在往生口前停下,回头问司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司年不喜离别,又知道此去意味着新生,阿吉将忘却一切,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但他看着紧紧握着他的手,身体不自觉往他身上靠的阿吉,还是又留了一留。
“阿吉,你准备好了吗?”他蹲下身,难得的温和。
阿吉乖巧的点点头,很努力地憋着不让金豆豆再掉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憋住,哭着扑进了司年怀里。
“大人,阿吉舍不得你,阿吉会想你的……”他把小脑袋紧紧埋在司年肩头,一生一次的拥抱,他舍不得松开。
“大人,你要永远开心呀,阿吉去了那边以后也会乖乖的,好不好?”
“大人,阿吉、阿吉跟你在一起特别开、嗝……开心。”
阿吉哭得脸颊红红,甚至一个没忍住开始打嗝。过了好久,他哭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又抬头看向段章,伸出一只手去够段章的衣摆:“阿、阿章章啊,大人就交给你了啊嗝、嗝……”
段章揉揉他的脑袋,应道:“好。”
阿吉这才放心,而后下了决心似的忽然松开了司年,转身奔向星君。他跑得不快,但小小的背影里透着股坚决。
他也没有再回头,只是伸出小手用力挥了挥,就跟着星君往前走。只有星君看到,小家伙哭得整张脸都花了。
前方,白色的宛如一个漩涡的往生口,泛着温暖而光明的色泽。
司年站起来,跟段章目送他离开,没有说话但目光温和。
少年时,司年总不信邪。都说时光就像磨刀石,再桀骜张扬的少年,也终有一天会有平和的模样。他不信,觉得自己老了也会很酷,不,应该说屠夫司年根本不会老。
但是当真正的平和来临时,司年却忽然明白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等会儿,星君很快就会回来。”往生口已经重新关闭,司年便跟段章在塔里漫步。
塔里的鬼怪们都知道司年是塔主的贵客,又有新来的道出了屠夫的身份,于是大家都不敢上前打扰,倒给两人腾出了一片清净地方。
司年双手撑在朱红栏杆上往下看,忽然问:“你觉得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段章看着他的侧脸:“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在想,下一次我来这儿可能就是送你来了。”
“也是。”
段章毫不避讳这个问题,只是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觉得有一万个不想死。他伸手抚摸着司年的侧脸,眸光深邃,说:“不如以后我就在这里待着?”
司年却道:“可我不愿意。”
他后退一步,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又怎么能要回去?”
段章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所以?”
“我也不过是个厉害点的妖怪而已,没有商四那样逆天改命的神通,所以,我只能想到一个笨办法。但这个办法对于你来说或许不是最好的,它之于人类,更像是一种刑罚。”
“什么刑罚?”
司年平静而郑重,段章也冷静问答。在这一刻,他们理智地商量着事情,看起来不像是如胶似漆的情侣,但心底的火苗却燃烧得汹涌。
“百年之后,你带着你的记忆进入轮回。我会找到你,等你长大,但你的人生除了我将没有别的选择。”
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听起来是一个极其浪漫的承诺,可这意味着无数次新的开始,和永远一样的结局。
不断的往生,看似变相的实现了长生的妄想,但每一世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境遇,不断重复着从生到死的过程,好似永不能超脱,难道不也是一种酷刑吗?
因为无论往生多少次,你的青春都不再回来了。
段章明白司年的意思,这么重要的抉择,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但如果人生是一条不断往前的旅途,那他在遇见司年时选择了那一条分岔路,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