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用得着。”明华裳察觉到明华章的意图,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很捧场地说道,“这对画像非常重要,仵作说了什么?”
“他说给那个乞丐验尸时,她非常瘦弱,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只有十二三的模样。但是她身上的伤却非常严重,许多地方青青紫紫,身上还有勒痕。但发现乞丐时她的身体已经被野狗啃食,很多地方无法辨认,再加上毕竟只是个乞丐,仵作以为只是被人寻仇或者饿死,随便看了看就以意外死亡定案了。”
明华裳对此本能质疑:“她腿骨被砍断,这还能是意外死亡?”
“伤口恰恰是他定案的原因之一。”明华章说,“她两条腿都被砍了,断口血肉模糊,全无章法,很像是乱刀砍死的,所以仵作才会以为是小混混寻仇。”
明华裳嗯了声,安静下来。明华章看着她的神情,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明华裳摇头,直起身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画卷拿出来,“这个消息非常有用,恰恰完善了我的画像。凶手后面几案剔骨都很老练干净,这一案手法却如此粗糙,可见这是他最开始作案,杀人技法还不够成熟。他对死者那么残忍,可见他一定很小时就有杀人幻想,积年累月的发展下越来越严重,到十七八岁时再也控制不住,将杀人付诸实践。这样算,他今年应当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年纪太小的话,杀人手法不会如此成熟;年纪更大些的,不可能五年前才控制不住冲动。”
这个年龄区间再一次缩小了嫌疑人范围,程大郎的前同舍徐骥可以排除嫌疑了。明华章垂眸,看到上面的画像,说:“你觉得是卢渡?”
“是。”明华裳说道,“说起来,今日我也有些新发现。我去清禅寺询问,无意得知十月二十二那日,程思月曾去过清禅寺。”
这个信息十分重要,明华章郑重起来:“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门口卖栗子的摊主,后来我去东市询问,一家成衣店掌柜也说二十二那日,程思月确实去他们家店里,换了身衣服才走。”
程思月竟然换了衣服,难怪明华章问不到。她失踪前去过清禅寺,线索似乎直指卢渡,可是,明华章轻轻蹙眉:“但那日卢渡和普渡寺住持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是我要和你说的另一件事。”明华裳拿起黄纱,蒙在衣服上,说,“你看,如果我穿着红色的衣服,隔着黄纱看,会像是橘色的。我试了好几种颜色,发现如果是蓝色加黄色,看起来就会像绿色。”
明华章怔了怔,猛地想起清禅寺单间上就挂着黄色纱帐,而那日,卢渡穿着绿色官服,他的仆从穿着蓝色深衣。
两件衣服款式不同,花纹不同,近看绝不会认错,但如果远看,其实很难辨别跪在里面的到底是卢渡,还是仆从。
明华章的眼睛赫然爆发出光亮,道:“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卢渡的不在场证明根本站不住脚。那日,他去见了程思月。”
“我也是这样怀疑。”明华裳说,“而且我怀疑,四年前他身上一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极大缓解了他的心理压力,让他不必通过杀人来获得满足了。”
明华章忽然握住明华裳手腕,目光灼然逼人:“你怎么知道?”
明华裳都被吓了一跳,喃喃道:“我猜的呀。”
明华章简直都觉得震撼,明华裳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所有细节都描绘得一模一样。
明华章说道:“你猜测没错,四年前,卢家遭逢火灾,卢渡的父母都在火灾中丧生,唯独他活了下来。之后他将卢家宅院捐赠给清禅寺,自己另置住所,国子监祭酒怜悯他的遭遇,推荐他入国子学做博士,一直至今。”
明华裳同样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料到明华章竟然调查了这么多信息。明华裳结合明华章的话,道:“那就说得通。你之前说卢渡和他的父亲关系不好,很可能缓解他心里压力的事情,就是他父母的死!”
明华章想到被卢渡捐献给普渡寺的骨头,目光幽冷下来。人骨笛是密宗的信仰,但对于中原百姓而言,入土为安才是大部分人的信念。卢渡作为一个儿子,他的父母意外丧生,他给父母办超度法事很正常,但他将父母身体破坏,挖出骨头,做成笛子,可谓十分不孝了吧?
而且,骨笛是用来驱散邪魔、清洗罪孽的,他为什么觉得自己父母有罪?卢家父母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明华章眼睛眯了眯,有心重新调查四年前的失火案,但是他想到今夜魏王的人去普渡寺大动干戈,又十分头痛。
被魏王的人一闹,普渡寺住持和卢渡肯定会警觉,明华章十分担心住持会趁今夜将地下密室的证据销毁,到那时,就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卢渡了。
武承嗣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华裳见明华章脸色不好,问:“二兄,怎么了?”
明华章沉沉叹息,道:“我今夜在普渡寺发现了一个地下祭坛,里面供奉着双修佛,很可能是四年前作案之地。但是我在撤离途中被魏王发现,已经打草惊蛇,里面的证据恐怕保不住。”
明华裳听到微微窒息,明华章费了这么多心思和时间,眼看凶手已经找到,只需要收集好证据就能翻案,魏王却在这种时候捣乱。京兆尹本来就对明华章有意见,如果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岂不是给京兆尹送把柄?
明华裳皱着眉,飞快想怎么办,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
或许,并不是所有案发现场都被破坏了。程思月的死亡之地还没有找到。
那个地方,肯定在清禅寺中。
第108章饲鹰
十二月日暮,云层如铅块一般压下来,天空飘下碎雪。明华裳坐在二楼雅座上,抱着手炉,看碎琼乱玉从灰蒙蒙的苍穹落下。
这时候楼下走来一对少年少女,女子高挑修长,一头长发高高扎起,干净飒爽。旁边的郎君唇红齿白,细皮嫩肉,走起路来吊儿郎当,禁军制服都被他穿出一股做贼感。
明华裳看到,忙探出身招手:“任姐姐,江陵,这里。”
任遥抬头看到明华裳,冲她挥挥手,往店内走来。明华裳忙招呼小二上热茶,任遥和江陵一前一后坐下,明华裳问:“你们怎么才来,北衙这么忙吗?”
羽林军是天子亲兵,讲究多,规矩大,最近还负责长安巡逻,任遥要么忙着值夜班,要么无法出来,明华裳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凑到任遥和江陵都空闲的时候。
任遥一口将茶饮尽,淡淡说“还好”,江陵却絮絮叨叨抱怨起来:“哪有,就她蠢,晚上巡夜别人都不想去,推给她,她任劳任怨应下,白日训练还照常,我都担心她哪一天猝死在训练场上。我不知提醒她多少次了,很多事情本不该她做,让她推掉,她死活不好意思说。”
明华裳看向任遥,任遥神色淡淡,眼皮下是难掩的乌青,没反驳,也没解释。
很多事情男人不会懂,江陵这种从小众星捧月的大少爷更不会懂。是任遥不好意思说吗?是她看不出那些不是她的分内之事吗?她当然明白,可是她不能拒绝。
她是建朝以来唯一一位女武状元,羽林军校尉这个职位是陛下钦点的,为此已不知落了多少兵部高官的脸面。如果她再对长官的命令挑三拣四,她还怎么在羽林军立足?
在一个全是男人的地方,光留下来,就已经要拼尽全力。
明华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亲眼看到明华章在京兆府内步履维艰,心疼明华章被长官刁难,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任遥,苏行止,谢济川,每个人都要付出许多努力,来适应新的身份和环境。大概除了江陵,其他人都各有各的辛苦。
或许江陵也不轻松,在外人看来他有一个好爹,无论做什么都有父亲给他铺路,简直羡煞旁人。可是,江陵真的喜欢这种优待吗?哪怕他靠自己努力做出成就,旁人也会不以为意地说,还不是靠他阿父。
明华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笑着道:“这么辛苦,那更要好好吃一顿了。今日这顿我请,你们想吃什么?”
这一点任遥对明华裳很放心,说道:“我们成日都要当值,没时间在长安里逛,你知道的吃食肯定比我们多,你来决定就好。只要最后加一壶热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