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怕直接折返惊动下面的人,装作打闹的样子,说笑着沿原路返回。小兵正凝神盯着黑暗,忽然见任遥和江陵去而复返,奇怪问:“校尉,你们怎么回来了?”
火把上的光掠过城墙,小兵才看到任遥脸色极差。任遥沉着脸,一开口就是一个巨雷:“城下有人埋伏,你能不能守住这里,撑到我带人来?”
小兵愣住了,脑子完全无法反应。江陵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让他看黑暗中峰峦倚天、直入云霄的剑门,说:“以前由仙人庇佑这片土地,现在,轮到你了。你不用做什么,保持这个姿势盯着城门,不要惊动外面的人就够了。我和你们任校尉去叫人,很快就回来。”
小兵看着江陵黑亮的眼睛,和任遥隐在火光中、冷硬坚毅的脸庞,一股热气从他心中升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说:“校尉,你们放心去吧,我一定守着城门。”
这种时候说什么语言都苍白,江陵目光诚挚,承诺一般说道:“有劳你了,我们一定带着援兵回来。”
小兵站在城墙上,任遥和江陵走后,时间仿佛一下子放慢了。他盯着黑暗,明明城墙下黑漆一片,但他似乎看到了许多人形趴在地上前进,渐渐靠近城墙,立了起来。他手指不知不觉捏紧了枪,周遭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十倍,城墙下的蝉鸣声一声连着一声,叫得人心慌。
小兵极力想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越紧张,脑中无关紧要的想法越要冒出来。他想到自己老迈的父母,嫁去邻村的姐姐,不知道父亲的腿还疼不疼,姐姐在夫家过得怎么样……
他想法没落,一阵寒气朝他掠来,小兵几乎以为是幼时姐姐拿鸡毛掸子打他时挥出来的风,但是这次鸡毛掸子没有落下来,因为他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倒。他重重摔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滞地看着任校尉挥舞着几乎和她等身的长枪,枪尖带出来的风将夜空抽得呼呼直响,她抡着枪转了半圈,枪尖猛地一转,刚才那只箭以穿山裂石之势,返回楼下。
噗嗤一声,一声惨叫从黑暗中响起,随即噗通坠地。江陵冲上城楼,拉着小兵站起来,问:“你没事吧?”
小兵下意识摇摇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好像被任校尉救了。
任校尉看着清清秀秀,除了黑了些,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但舞起枪来,竟然这般厉害。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城下的人意识到偷袭暴露,也不再伪装,呼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冲上来。任遥冷冷注视着墙下,说:“有敌袭,点火,擂战鼓。”
原剑南节度使穆云平在巡视回城的路上被刺杀的消息传出来,西南哗然,穆云平的旧部们相互猜忌,各自为营,曾经铁板一块的剑南很快分裂成碎片。雍王联兵陇右节度使,招降和围城双管齐下,没一个月,穆云平麾下旧部接连投降,剑南道的城池和兵力重新回到朝廷管制下。
等剑南道各地的烽火平息,书信能正常通传后,众人才知道,一个月前,吐蕃趁剑南道大乱,率夜偷袭剑门关。剑门关在没有援兵、没有支援的情况下,独自撑了一个月。
平南侯任遥以一杆长枪杀敌无数,吐蕃士兵组织了数十次冲锋,均未能踏入剑门关一步。战况最惨烈的一天,剑阁外的三十里长廊上尸体垒着尸体,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壁立千仞,天开一线,连石头缝都浸染着红。任遥最初守在剑山中断处,后面且战且退,但哪怕退到剑阁城门,她都没让一个吐蕃士兵冲破防线,偶有漏网之鱼,均被后面的士兵补刀杀死。
江陵就是她身后,最可靠的战友。冲锋时为她掩护,撤退时为她补刀,无论进退,从不分离。
剑门关的战况再一次震惊朝野,有些老人渐渐想起来,第一任平南侯就是守城时身中百箭不肯退而闻名,时隔多年,任家枪的名声再一次在战场上打响,哪怕没学过枪法的人也知道了,任家枪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走的是宁折不弯、遇强则强的路子。
这一次,平南侯变成了老平南侯的孙女,任遥。
如此刚猛的枪法,竟然是一个女子所使,一时朝野纷纷称颂任遥忠义,不坠其祖之名。这时候长安也终于腾出空来,皇帝公布穆云平和谯王勾结造反的证据,顺势解除穆云平亲故的军职,大封剑南关一战的功臣。此时正值剑南权力空虚,任遥的军衔飞快提升,隐有接手穆云平势力的趋势。
任遥接到圣旨后,带着祖母从剑门关奔赴益州。圣旨来得急,她来不及好好和战友告别,匆匆踏上征程。走出剑阁隘口时,她不由回头,看向后方绝崖断壁,雄关剑门。
短短半年,从被发配边关的罪臣,到侠肝义胆的功臣,人生之际遇,何其荒谬。
祖母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无须在意一时之得失,她只需要永远做好任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
“任遥。”江陵扶着任老夫人登车,在前方冲她挥手,“该走了。”
任遥挽了个枪花,像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一般,将枪挂在腰后,快步追上来:“来了。”
她步履轻快,向着她的亲人和伴侣奔去,无畏扎向莫测的前程。
·
六月,剑南之乱基本平定。这半年中,长安忙于皇位交替,剪除韦后、安乐公主残余势力,无暇管理外州,全靠有李华章牵制,剑南才没有出大乱。
等朝廷终于腾出手,有时间关注剑南节度使的问题,剑南局势已经基本稳定。皇帝看着密密麻麻的战报,长叹道:“二郎是个好孩子,要不是有他,谯王之乱,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这些年他在外辛苦了,快召他回来吧,我这个叔叔在长安里享清福,倒让小辈在外奔波,哪有这种事?长安有的是用人之处,他回来,也好替三郎分担些事。”
朝廷的召令很快送达商州,既然皇帝有命,李华章也不好怠慢,他将剑南善后事宜交代好,就和明华裳一起启程,回京。
赶路非常熬人,李华章不想明华裳太累,打算先回府休整一夜,等第二天再进宫面圣。所以他们入京十分低调,谁都没有惊动,车队进入长夏门后,静悄悄往雍王府驶去。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长安消息灵通的程度。两人中午到府,才下午未时,门房就报有贵客拜访。
李华章本来不想理会,明华裳劝道:“她毕竟是你的姑姑,拒之门外不合适,见吧。”
李华章见她脸色苍白却还为他着想,无奈道:“好吧。我去见她就行,你不想会客的话,就不用出来了。”
明华裳眼眸微动,他怎么知道她不想见太平公主?明华裳看向李华章,哪怕刚赶路回来,他依然肤色雪白,不染纤尘,身姿颀长挺拔,一条玉带将霁青色圆领袍束起,端的是静水沉玉,回风流雪。
他也正在看她,眼眸静澹如湖,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神采,明华裳没有再深究,笑着道:“好呀。”
李华章换了衣服到前厅,太平公主已喝了半盏茶。以太平公主如今的权势,很少有人敢让她等了,但太平公主没有丝毫不耐,她看到李华章进来,笑着起身迎上来:“二郎,你回来了。快让姑母看看,似乎又瘦了,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李华章避开太平公主的手,规规矩矩行礼:“拜见姑母。服从朝廷调令,没什么辛苦的。”
太平公主的手落空,怔了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笑道:“你这个孩子,还是这样守礼,自家人,哪需要这样生分。”
“不敢当。”李华章依然疏离冷淡,道,“姑母请坐。”
太平公主笑了笑,施施然回到座位。等两人做好后,太平公主拿起茶盏,修长的指甲拂过水面,不经意道:“二郎,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李华章道:“没什么打算,一切都听朝廷安排。”
太平公主笑了:“你这孩子,朝廷还不是人安排的。要我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外州哪比得上长安。上次韦后将你调到商州的时候,我就很不高兴,只是三兄糊涂,一昧偏信他那妻子、女儿,后来果然被这两人害死了吧?经历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权力啊,还是要掌握在信得过的人手中,万一出什么事,不必求人。”
李华章静了静,不再陪太平公主做无意义的戏,直截了当问道:“姑母,您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我妻子身体不舒服,我想早点回去陪她。”
太平公主的笑容微微一滞,李华章还是这种性格,直来直往,不通人情。她垂眸笑了笑,索性也不浪费时间了,悠悠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莫非,真的一辈子当个出生入死,替朝廷排忧解难的藩王?”
李华章挑挑眉,反问道:“有何不好?”
太平公主抬眸,眼中的光精明尖锐,道:“你当真甘心吗?你的才能不下于任何人,为什么要低人一头,一辈子听人号令?你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父亲是太子,两个叔父皆临朝称帝,你就没想过,你也可以君临天下吗?”
李华章静静注视着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以为他心动了,再接再励道:“你放心,我会帮你。要是我没猜错,玄枭卫应该在你手里吧?我原本以为母亲死了,虎符失踪了,玄枭卫势必要成为一滩散沙,我正好收为己用,没想到玄枭卫虽然低调,但其中自有秩序,那是我便猜到虎符易主了。母亲的心腹连我也不甚清楚,我一直在找幕后之人是谁,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你。”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自嘲道:“母亲竟然如此信任你,枉我自信了这么多年,觉得母亲最倚重我。兴许这就是缘法,玄枭卫是我建立的,现在却在你手里,看来上天注定我们要合作。母亲将玄枭卫留给你,说明她视你为继承人,我们应当联合起来,夺回帝位,方不负母亲的期待啊。”
太平公主说着激动起来,眼睛中光芒灼亮,野心勃勃,热烈几乎化为实体,教人无法直视。李华章收敛视线,嘲讽地笑了声。
何其熟悉的情形,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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