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桥的人。
又是八月十五。又是中秋。
何出拥着他的春妮儿,看着窗外床前的明月光。
春妮几道:“你在想什么?”
何出叹了口气,苦笑道:“月饼、箫声、金锏和老虎。”
春妮儿道:“我知道去年中秋凌烟阁吹箫引你,秦琼想用金锏杀你。可月饼你今天一个也没有吃,又想它干什么?
再说,中秋跟老虎又有什么关系?”
何出沉默,好半天才叹道:“去年中秋,我吃的四个月饼是孔大叔给我的。”
春妮儿轻轻一叹,偎紧了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但孔大叔已经去世了,只要咱们好好活着,就算是他老人家地下最大的愿望了。”
何出不说话,只是拥紧了她。
春妮儿又道:“老虎呢?你怎么会想起老虎的?”
何出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那天晚上,我碰见了老虎,是一对猎人兄妹救了我。”
春妮刚想说什么,窗口的月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纸。
一张立着的纸。
纸在飞动,平缓地飞向床上的二人。
能将一张纸平平整整地凌空送出去,已是极难极难的事,更何况是要送出一张立着的纸呢?
春妮儿温软的胴体突然僵冷。
何出死死盯着飞近的纸片,慢慢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纸片。
十五的月光很亮。
何出看清了信纸上的字迹和图案:
“九月初九。敬亭山太白楼。”
这些已引不起何出的兴趣。这样的帖子他已接到过不下三十次,每接到一次都会有一场恶斗。
恶斗过很多次的人,对血腥的场面早已麻木。何出第一次杀司马鹤后,还恶心得呕吐不已,但他现在居然能叹气和微笑了。
何出感到好奇的是信纸下方的一个图案——两只交颈的鸳鸯。
血红的鸳鸯。
清冷的月光下,这两只血红的鸳鸯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何出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难道是血鸳鸯令?”
春妮儿的全身都似在哆嗦,她猛一把抢过那张纸,三下两下扯成粉碎,扑到窗边,狠命关好窗户,口中叫道:“不许你去,不许你去!”
她的声音,简直哑得怕人。
何出不出声。他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春妮儿的情绪如此激动,又说明了什么呢?难道原来控制她的组织,就是血鸳鸯令吗?
春妮儿似已失去了控制,扑到他身上,尖叫道:“不许去!听见没有?不许去!”
何出不出声。对付春妮儿发怒发狂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
春妮儿叫了一阵,绝望地哭了,哭得良哀欲绝。这时候该看何出的了。
这时候何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后,谁也不再提起导致春妮大叫大闹的那件事,两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和好如初,开始情意绵绵地爱抚对方,说许多情意绵绵的话。然后相拥着进入梦乡。
只是何出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春妮儿也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九月八日,敬亭山下的一家小小的客栈内,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女,看他们的打扮并非夫妇,却只开了一个房间,老板心里暗笑,他知道这也许是一对私奔的情人或是偷情的男女。
事实似乎更证实了老板的猜想,这对男女很快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而且拴上了门。这当然是正处于情热如火的状态中的恋人们应有的举止。
老板也年轻过,他当然明白,嘴儿正馋的青年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的。
春妮儿的确也正在何出怀里呻吟,明天就是一场大战,何出很有可能活不了。她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给予他无穷的快乐,让他带着她的情意走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何出苦笑道:“明天就是一场血战。你真的不想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春妮儿呻吟着:“不不让,就不让明天你活不了的,我我也会陪你去死,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你,最好咱们就这样死去”
何出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对我没一点信心?”
春妮儿道;“你不会是令主的对手,你赢
赢不了的。”
何出推开她,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全力以赴地击败她。若是我真的不敌,你也用不着去死,你去给我收尸!”
春妮儿潮红的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媚媚地瞟着他,好像随时都准备再扑过来。
何出道:“我的太极清秘笈藏在何处,你是知道的,我死后,你最好把它烧掉,省了再引起许多的仇杀。”
春妮儿扭过来,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扭动着。
何出道:“我的那对金戟就留给你,算是个念物儿”
春妮儿不说话,只是用火热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许久许久之后,春妮儿才乏乏地笑道:“我听蒋氏三兄弟隐约说起过,金戟里像是有什么古怪。”
何出来兴致了:“是么?咱们来看看金戟里到底有什么古怪。若是能找到什么机关妙用,明天一战的成算会大些。”
金戟被取出来,一人手里一个。两双眼睛都在仔细地寻找古怪之处。
什么古怪也没有!
何出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啊——对了!你大哥
也就是蒋经东说过,他只重钱财,不要秘笈,那么这对金戴一定是关系到藏宝一类的东西!”
春妮儿眼中一亮:“不错!你注意到没有,你这两只金戟都是两面戟,却和普通两面戟的结构不一样。普通两面戟的结构很简单,你这两只戟上却似有一些不规则的图案,而且两只戟上的图案不一样。但这究竟是地图呢,还是某种文字,我可说不清楚了。”
何出又盯着自己手中的那只戟着了半天,突然大笑起来:“我总算看出来了,哈哈!”
春妮儿喜盈盈地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何出笑道:“我这只戟上的图案就是虎山四周的几条大路。”
春妮儿递过自己手中的那一片:“你再看看这一片。”接过何出手里的金朝,仔细地观察起来。
何出将另一片看了不一会儿,就叫了起来:“这是方家桥的街道图!”
春妮几道:“如果是藏宝,干吗要分成两个图呢?况且,图上也没有标上明确的地点啊?”
何出又开始仔细地寻找异常之处。
春妮儿突然叹了口气:“找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何出也一怔,想了想,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确实没什么用。”
春妮儿将金戟夺过来,塞到枕下,又偎进他怀里,颤声道:“明天咱俩一起死,今天咱俩要要玩个痛快,死了也也不冤,,
何出还能说什么呢?何出无话可说。
毕竟,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去死,虽然很残酷,却不失为一种壮美的死。
但何出不想死,也不愿死。
既然心爱的女人原意陪自己一起死,他就更不能死。
九月初九,午时正,敬亭山顶太白楼。
重九本是登高的日子,敬亭山太白楼更是每年都挤满了游客,可今天却很奇怪,冷清清地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不是游客。
血鸳鸯令主蒙着面,身姿颇倩。红衫飘飘,宛如下凡的仙女。只是她一开口说话,你就会听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靠着太白楼前的一棵古松,似乎很闲地打量着站在对面的何出和春妮儿。
春妮儿面色惨白,何出却是笑眯眯的,正蛮有兴趣地看着血鸳鸯令主。
血鸳鸯令主道:“何出,你已经可以死了。”
何出一愣神,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已经可以’死了?”
血鸳鸯令主叹道:“真蠢材,这样浅显的话你都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说,你已经不再有用了。”
何出气得跳了起来:“好像老子现在还活着,是你什么思典似的。老子有用没用,关你个老货什么事?”
血鸳鸯令主居然没有生气,她又很惋惜很同情似地叹道:“何出,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自然是本令主的思典。”
何出大骂起来:“放屁!老子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天下好人多。”
令主声音里已满是笑意:“好人?你指谁?”
“孔含章孔大叔就是好人。”
“嗯,孔含章对你确实不错,还有谁?”
“白饱会肖帮主。”
“他是你爹的至交,对你好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个姓郑的猪户。有一次我在山中差点被老虎吃了,是他救了我。”
“危难援手。自然他也算一个。”
何出看看身边的春妮儿,又笑道:“沈春沈姑娘,愿意陪我一起死,自然也是一个好人。”
春妮儿微微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淡淡的红云,她的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令主突然发出了一阵冷笑,把何出笑得毛骨惊然。
何出也冷笑:“有什么好笑的?”
令主笑声一顿,道:“何出,沈春是我血鸳鸯令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出苦笑:“我当然已猜到了,但她现在已脱离了你们。
令主道:“沈春,你真的已经脱离本令了吗?”
沈春儿快步走到令主面前,跪下磕头:“令主,属下从未脱离过本令。”
何出现在的表情,跟着见了一只大老虎没什么两样,又像是吞进了一只牛蝇,或是吃完饭之后才发现锅里有一只煮熟的老鼠。
何出揉揉眼睛,不相信似地盯着春妮儿的背影。
令主寒声道:“沈春,你并没有将司马世家控制住,是为什么?”
沈春恭声道:“司马鹤杀妻,本是意料中事,但属下没想到他竟敢对蒋氏三对夫妇毒杀,而且也想杀属下。后来何出出手,杀了司马鹤,局面一发不可收。”
令主道:“君子店中的事,你又怎么解释?”
沈春道:“属下当时认为,司马鹤既已死,何出便有了极大的价值。蒋氏三兄弟单要金戟,却并未说明原因,显是对本令已有异心。但何出能杀司马鹤,属下不敢贸然杀何出,也想借何出套出金戟的秘密,只好虚与委蛇,与何出周旋。
后来君子店的赵大娘对属下起疑,报告了令主。属下怕功败垂成,只好逃避,使者追来后,何出又杀了使者,属下更不敢明杀强攻,只能慢慢下功夫,让何出充分相信属下穷途末路,只能靠他保护,属下就可便宜行事了。”
令主转向何出,笑道;“何出,你听明白没有?”
何出苦笑:“听明白了,但似乎又更糊涂了。”
令主道:“哦?你什么地方感到糊涂了?”
何出道:“我实在是很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笨?”
令主居然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你。自古以来,三十六计中就以‘美人计’最为难防。你并不是太笨,你只不过是太重感情了。”
她又对沈春冷冷道:“藏宝的地址你已记牢了吗?”
沈春道:“属下已确信不会忘记。”
“那么,何出的太清秘笈呢?”
“属下已取来了。”
“何出的‘蝴蝶戟’你也拿到手了?”
“是。”
何出大惊。一摸袖中,果然已没了金戟,摸出来的只是两片形状相仿的铁戟。
令主笑了一声,道:“沈春,你有功于本令,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副令主!”
“属下在!”
随着一声苍老道劲的声音,一个红衣蒙面的白发老妇颤巍巍地“冒”了出来。说她是“冒”出来的,是因为你根本无法看清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她就像是原先就站在那里似的。
令主道:“副令主,将沈春领回,与内四堂仔细审议,以便提升封赏。”
副令主道:“属下遵令!”
沈春磕头道:“属下万死难报今主知遇之恩!”
于是,何出心中的“春妮儿”就随着那老妇下山去了,连再看何出一眼都没有。
何出从来没被骗得这么惨过。他跳了起来,想骂沈春几句,但却什么也没骂出来,又落下地,叹了口气。
有人说:“吃一堑,长一智”这话未必对。若是亏吃得太大,连性命都没有了,这“一智”又将长在何处呢?
何出并不生春妮儿的气,他只是恨自己。
令主一直很同情似地看着河出,见他叹气,便笑道:“何出,你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上这么大的当?”
何出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地大声叫道:“老子不想知道,老子愿意上当!”
令主笑道:“没有人会愿意上当的。”
何出可着嗓子吼道:“老子就愿意!”
令主对何出的恶劣态度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声音里笑意很浓:
“你想不想活下去?”
何出大吼道:“想,哪个不想是王八蛋!”
“那么,本座指你一条生路,你走不走?”
“路就在老子脚下,要你个老货指什么路?”
看来何出这是豁出去了,无法被说服了。令主只好叹气。
“稀泥扶不上墙,没教养的人终归是没教养。何出,你这是逼我杀你。”
说完这句话,令主眼中的笑意突然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凛冽的杀气。
她缓缓拔出剑,斜斜指向何出:
“本座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走本座指给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