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闵坐镇黑水大营,将兵马分派停当,眼见水军、骑兵领命开拔,只等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闰六月十六,非但不见马林转来,且连只字片语也没有通报。他知马林从来办事谨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变故,只得命人前往与倭人交易的地点打探。探报回来却报:“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实在没有一个人。海面上因风大,也没有船只。”
“哼。”杜闵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样?你是一路察探过去的么?”
“正是,小的跟着银车行进的路途看过去,沿途没有任何异常。”
杜闵有点坐不住了,毕竟是五十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更牵扯到倭寇的平静,他不愿再等,点齐了两千人马,顺着银车的方向一路细细查过去。一日里便从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时候,海面终于平静,映着朝霞,血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杜闵挥鞭指向右手一纵礁石,道:“这些乱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击银车,此处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给我在这附近细细地搜。”
人马哗啦散开,方圆两三里内四处找寻蛛丝马迹,杜闵带着两百人沿着海岸,扒开沙石检视,继续向前慢慢行去。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与倭人原定的交易地点,领兵将官都回来报:“没有半点头绪。”
杜闵不由皱眉,喃喃自语道:“这银子本就是送上门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这么干净?”他望着慢慢翻滚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爷,”身边的伴当指着海面上一点黑影“那可是人么?”
杜闵在镫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细看过去“是尸首。”他道“快捞上来。”
标下善泳者五六人扑腾跳下水去,将那尸首拖上岸。这人已死了两日,浑身发胀,手脚衣物被鱼啃得支离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东王水军字号。
“仔细查看伤口。”杜闵命道“是倭刀么?”
“不是。”底下人回禀“是中原刀。”
杜闵一怔“确定?”
“确定。”
杜闵道:“那是遇上强盗了?哪伙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参将秦毅上前道:“世子爷,臣不明白,要是强盗,不过杀了人,抢了银子就罢了;要是臣没有猜错,押运银两的人马定是全军覆没,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强盗何必费神藏得这么干净?”
杜闵点头“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疑惑。难道是要我们和倭人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火并?那么这些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马林,看来凶多吉少,派人这里附近仔细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马林的全尸,交给他家人。”
“是。”秦毅领命,要问他是否回营,却见他抱着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远方一骑飞驰而来,一声声高呼“世子爷”再不容杜闵细想。
“什么事?”杜闵认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问“王妃还好吧?”
“不好。”那报信的人摇头道“王爷急召世子爷回府。”
“知道了。”杜闵稍稍松了口气,见那人没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要世子爷即刻启程。还有”
“还有?”
“前日倭人来信说,海上风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陆上走唯恐王爷误会,特命人会知王爷,将日子往后拖两日。”
“拖两日?”杜闵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爷,”秦毅忙道“只怕他们接应银子的人就在附近,见我们这么多人,又没有携带银两,定要误会。”
“撤兵。”杜闵掉转马首,叫道“快撤。再派个人去,对海上的倭人说,银子两三天内就到,稍安勿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他掉头纵马撤了下去。
忽闻秦毅跟在马后叹息:“晚了。”回头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桨的快船正顺着潮汐漂来,船头一人使劲摇动红旗,见他们大队人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唉----唉----”
杜闵听见倭人的呼唤,不由一阵沮丧,退出十里,重新整队时,将马鞭摔在地上,想大声咒骂稍解心中郁闷,却怕标下人失了锐气,只得颤着嘴唇强忍。
“世子爷消消气。”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声劝道“劫去五十万两白银当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咱们杜家眼皮底下运出黑州,更是难如登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杜闵静下心来想了想,顿觉不错,点头道:“那伙强人走了两天,还不曾出得黑州,你这就传令黑水大营和各府各县,对过往船只车辆严加盘查。”
“是。”
杜闵叫来报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启程回去,向父王禀告此事,你前面通报府里知道。”
黑水大营至黑州王府快马一日便到,杜闵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营,取出他东王世子的印信,出营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笃定带着两百护卫投宿驿馆。第二日更是晚发早歇,在官驿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却不急着赶进城去,只命二百骑兵挤在小客栈里。杜闵独自在房中踌躇,他推开窗,能看见东王府侍卫中顶尖的高手们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乌黑的剑鞘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有这么些高手环护,杜闵仍没有半点安心,他感觉此时灰蒙蒙的天色中,似乎是雷奇峰的凄迷杀气,就在左近飘游,只是不知道扑入他网中的,究竟是谁。
“世子爷。”伴当在外轻轻叩门“王府里来人了。”
“叫进来。”杜闵道。
他捏着一把汗,看着那家人走入。
“世子爷。”家人躬身施礼“王爷催世子爷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来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杜闵心中的寒意更是凛冽----难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动手?杜闵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记,家人被他狰狞面容吓得低下头去。
“王妃怎么样了?”杜闵问“家里人都在么?”
“都在。等着给王妃送终。”
“都在”杜闵幽然道“呵呵。”
“世子爷?”
“那就入城。”杜闵有点艰难地道“你先去会知城门守军。”他走到窗前,向着下面的侍卫招手。
六个精干的黑衣汉子安静地走出来,等待杜闵的号令。
“进城,你们几个片刻都不要离开我左右。”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若那人铁了心取自己性命,这六个侍卫又如何挡得住?他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挣扎,一心想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觉羞耻。
“世子爷进城。”伴当们高叫,客栈门前被马蹄掀起一阵烟尘。杜闵跳上马背,向四周环顾:就要下雨的样子,劳作的人们顶着斗笠,匆匆赶回家,阳光从飞卷的乌云里忽然透出来,照出的浓密树影之后,是灰暗中更显青翠的无垠稻田。正是最安详的境界,不象是有什么人会突然杀出来的样子,杜闵长出了口气。而静谧的傍午里,归巢的乌鸦却在人头顶上猛地聒噪起来,弄得他仰头微微发怔。 东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现洪州亲王洪失昼的姊妹。五十年来,从没有享受过子女之福,弥留之际,身边多出这些几乎称不上熟悉的年轻面庞,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这里?”洪王妃握着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着我死么?”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不要乱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儿子招手,让他在床前磕头“这两天雯儿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小闵儿呢?”洪王妃已问到第十遍了“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终?”
潘氏笑道:“两天前就派人催去了,还在路上悠闲自在地走着呢。”
“滚开。”洪王妃道“连同你那儿子都滚!”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坏了杜雯的好事,跟着道“不要惹王妃生气。”
潘氏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拉着儿子出去。
杜桓抬起头,向着周围的人道:“都走吧,静一静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艰难地喘气,使女们忙着摩挲她的后背,她缓过来,盯着帐顶喃喃自语:“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忍住了没有说话。
大概是深夜了,人们忙着换了一遍蜡烛,又添过檀香,想方设法遮盖住屋内腐朽的气息。“王爷,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内臣都来劝。
杜桓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洪王妃的手却紧了紧,泛着青光的脸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说什么?”杜桓俯在她脸庞边,她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门,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风雨之前湿润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对洪王妃心存戒备,到了这十年间,每当看见她透析世情的双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发抖。现在都好了,他翘起嘴角来微笑,然后便看见杜闵带着黑压压一伙人正闯进来。
一点好心情便让他搅了,杜桓沉下脸来,低声喝住长子“胡闹,半夜三更的,王府内宅是侍卫乱闯的么?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这些天又在哪里?”
“儿子有急务。”杜闵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紧跟的侍卫,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觉得他越来越象养大他的洪王妃,时不时的,让自己生出一丝戒惧。
“什么急务?”杜桓沉住气问“黑水大营的兵马已分派完了,银子也交接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回来。”
“父王,儿子有下情回禀。”杜闵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过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没什么。”杜闵收回目光来笑道“父王容儿子密奏。”
“书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闵看了洪王妃寝室一眼,叫过一个使女来“对王妃说,我回来了,一会儿就来问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烦地侧过身等着杜闵,杜闵向侍卫们低声道:“跟紧了。”
杜闵总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卫们原本以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时又不敢多问,只得紧跟在后面。
内宅里的书房是杜桓处理最为机密政务的地方,他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杜闵跟进来,问道:“你说的急务关不关大局?”
“既然是急务当然事关大局。”杜闵道“给倭寇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惊“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闵道“儿子去看过了,决非一般的贼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说的?”
“儿子遣人去言道,因他们迟了两天,故而先将银子运回黑水大营,过两日另派人马护送银子送到他们船上。”
“好。”杜桓点头“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银两的人?”
杜闵道:“已密令各州县在道上严加盘查,水路里也有水师巡视。另有战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现调了五只出来,在少湖水域里细细地搜查。儿子一路赶回来,想必是错过了禀报的人,现在还不知消息。”
这个儿子果然是最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却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对杜闵道:“那么当务之急,是另凑白银五十万,先安抚了倭寇再说。”
杜闵道:“儿子查过官库,开销了军饷之后,所剩无几,大概只能从府里的库房出这五十万了。”
“那就这样吧。”杜桓道,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交给杜闵“另外就是给我找出这帮贼寇来。”
“是。”杜闵心满意足地接过钥匙,道“连他们的主子在内,定一个也不留。”
“看看你母亲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
“是。”杜闵道。
杜闵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弥留之际,却让杜桓在侍奉汤药的闲暇里成全出现在的世子来。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弃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声张这丑事,不但不甚喜欢杜闵,对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终,杜桓的长子就由洪王妃教养。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将杜闵过继为养子。出身微贱的杜闵因而一夜间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时,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为郡王世子,以后继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闵对洪王妃的感激却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争斗随着杜桓晋封为亲王愈演愈烈,杜闵总觉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导和庇护,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清秀如初的妇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闵自己了。杜闵跪在洪王妃床前,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浊急促,就怕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单落寞得厉害,不由放声大叫:“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使女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解:“世子爷可不要叫了,当心外面误会。”
“对”杜闵顿时醒悟,压低了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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