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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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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招,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三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块,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一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的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下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走过来招呼。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痢手往那酒招上一指,说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挂着副对联。

    “肚饥饭盅小,宽鱼美肠酒。”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

    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

    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的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那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风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风道:“你若真的有杀身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借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风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很可能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有可能,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褶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轻,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已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这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惟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样笑。

    华华风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不认得她,她为什么要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喜欢找麻烦的人好。”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道:“两位好像是从远地来的。”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

    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风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样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原来她也已看出华华风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人,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没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忽然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风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风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变话题,道:“你们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

    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太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太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他苦笑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决不会像他笑得这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杀过人的。”她好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像强盗?”

    女道士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末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像有一点。”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像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决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将他们打下水了而已。”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谁了?”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讷讷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了眉,皱得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一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一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像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像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竟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一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土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了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要投入他的门下,都得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的门,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她又叹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大?”段玉不说话。

    女道土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公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已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一定不会放过你。”段五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是个很不讲理的人?”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布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还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土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

    段玉道:“我现在可以进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乔老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随时都可去进去,只不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这赌鬼赌起来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抬起头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边等,看人赌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着他,又笑道:“你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段玉还没有开口,华华凤突然冷冷道:“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别人就算把他卖了,他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好像一直都在生气。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卖我,只怕也没有人肯买。”

    华华凤冷笑道:“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又有谁肯买个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是个呆子?”

    华华风道:“你真要进去?”

    段玉答道:“我本来就是为了拜访顾道人而来的。”

    华华凤问道:“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全都相信?”

    段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你?”

    华华风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华华凤冷笑道:“我既没有兴趣去看别人赌钱,也不想陪个呆子去送死,我还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头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着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着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真的要走,谁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这人真的很有趣,有时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傻气,但有时却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道:“现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运气。”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还是要劝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听。”

    女道士道:“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跟他们赌钱,否则也许真的会连人都输掉的。”

    段玉当然不会去赌的,这本也正是他父亲给他的教训。

    “十赌九骗,江湖郎中骗子到处都是,越以为自己赌得精明的人,输得越凶。还没有摸清别人底细之前,你千万不能去赌,千万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种见了赌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会去赌。

    后面的一间屋子,堆满了酒缸和酒坛,一个叠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弄堂。

    从弄堂穿过去,又是一道门,在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掷骰子的声音。

    只有掷骰子的声音,里面的人赌得居然很安静。

    有四个人在赌,一个人在看。四个人都坐在酒坛子上,围着个大酒缸,酒缸上也铺着木板。

    他们赌的是牌九,推庄的是个独臂道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叠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顾道人了。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瘦小枯干,满脸精悍之色的老人,一双指甲留得很长的手上,戴着个拇指般大的碧玉戒指。

    他押的是天门。

    上家是个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时用手里一块雪白的丝巾捂着嘴,轻轻咳嗽。丝巾用过两次就不要,旁边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条全新的给他换。看来这人不但用的东西很讲究,而且还特别喜欢干净。

    可是这地方却脏得很,他坐在这里赌钱,居然已赌了一天一夜。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就算坐在路边,也一样赌得很起劲。

    下家的一个人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一双手却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几乎一样长短,显然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而且练得还很不错。

    这三人的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但他们赌的,却只不过是几十个用硬纸板剪成的筹码。筹码上也同样的有“顾道人”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佛是顾道人的亲笔花押。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输赢大小,他们也不在乎的。所以四个人全都赌得聚精会神。四个人的脸色全都已发白,竟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那练过铁砂掌的大汉刚赢了四个筹码,额上已开始冒汗,一双连杀人时都不会发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满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着,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现在只剩下天门还没有押了。

    那精瘦的华服老人却在慢吞吞地数着筹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道:“今天我没有输赢。”

    虬髯大汉立刻皱眉道:“现在谈什么输赢?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们三位还可以多玩玩,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虬髯大汉变色道:“只剩下三个人,还玩什么?芝翁难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那老人却已挑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汉咬着牙,恨恨道:“这老狐狸,简直赌得比鬼还——精,我们就三个人押下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数着面前的筹码,轻轻咳嗽着,道:“只剩下三个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还是收了吧。”

    虬髯大汉着急道:“现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输了十几文钱了。”

    原来一个筹码竟只不过是一文钱。

    这虬髯大汉想必是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肯服输,否则又怎么会在乎这十几文钱。顾道人仿佛也意犹未尽,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段玉两眼,微笑道:“这位朋友想不想来凑一脚?”

    段玉刚想说“不”那虬髯大汉已抢着道:“小玩玩,没关系的,赌过了我请你喝酒。”他们的输赢实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来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扫人家的兴?就算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来陪三位玩一会儿,只不过我不太会赌的。”

    虬髯大汉立刻喜露颜色,笑道:“还是这位朋友够意思。”

    顾道人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段玉,微笑道:“听朋友说话的口音,好像是从北边来的。”

    段玉道:“不错,我是中原人。”

    顾道人道:“贵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顾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门如何?”

    段玉道:“行。”

    天门上还有那老人留下来的一叠筹码,好像有四五十个。

    顾道人道:“我们这里都是赌完了才算账的,朋友你就算暂时身上不方便,也没关系。”段玉笑道:“我身上还带着些。”

    那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却不知朋友你赌多少?”段玉将老人留下的那叠筹码点了点,道:“暂时就赌这么多,输光了再说。”虬髯大汉笑道:“好,就要这么样赌才过瘾,我王飞今天交定你这个朋友了。”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卢行九,朋友们都叫我卢九。”段玉笑道:“幸会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顾道人掷出的骰子是七点,天门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三,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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