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知鱼忽然很想哭,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可她也没办法完全抛下妈妈不管,大晚上的,妈妈又走得这么急,万一她没注意看路可怎么办?她只能放慢脚步,保持着安全又疏远的距离,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脑海中回荡的只是从前的画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某个夏天夜晚,爸爸妈妈带着她出来散步。妈妈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磕了碰了……可今天,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到底是谁错了?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北风呼啸,庄知鱼也在心里默默咆哮着、质问着。但她不是在质问她的父母,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谁。这个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是这么可恨,天地间这么辽阔,可最该给她安全感的容身之处,早已容纳不了她。
一路走,一路想,直到眼泪在面颊上覆了薄薄的一层霜,庄知鱼也终于走到了单元楼下。她抱着大衣,在门前站定,忽而又愣住了。她出门没带钥匙,因为她总是默认假期家里有人。现在,她只能等着妈妈。
俞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庄知鱼垂下眼,默默让开一个位置。母女俩人谁也没说话,开了门,就上了楼梯,回了家。
俞慧在前开了灯,换了鞋,根本没敢看庄知鱼一眼,就回了主卧。庄知鱼知道,妈妈也还在消化那个事实。往常她一有点儿小错,妈妈总会唠叨一阵,可今天,她竟然没多说什么,仿佛视而不见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仿佛伪装就可以揭过一切真相。她还在自欺欺人,许愿今天过后,一切都可以回到他们认为的“正轨”,自家的女儿会去找个男人,恋爱、结婚、生子……过上大部分人的生活。
即使,她明明知道女儿已经知道了。
可是,庄知鱼再也无法伪装了,她恨透了这种伪装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往日里熟悉的家居摆设此刻是如此陌生,似乎这些木头玻璃在一瞬间变成了巨蟒,扭动着要将她吞噬。她要在这里再过一晚么?她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忍受那扇没办法在白天关上的门么?
庄知鱼无法忍受了。她换了拖鞋,却终于穿上大衣,回屋拿上书包,装了身份证、电脑和手机充电器,又火速塞进去一身换洗的衣物,转身便又出了卧室,走向鞋柜。
“你干什么去?”听见动静不对,俞慧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眶通红,像是哭过。
“你回家了就好。”庄知鱼说着,声音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声音,大脑似乎在灼烧,她满面通红,思绪却从身体里窜了出去,在这虚无的世界里飘浮,所有不敢说出的话都没了理智的阻挠、没了礼貌的束缚,退化为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一切都是生理反应。
“什么意思?”俞慧问,“你要去哪?”
“去外边住一晚。”庄知鱼没说破。既然俞慧那么避讳女儿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她也没必要当着面戳她心窝子——她只是想离开而已。
“好好的,去外边住什么!”俞慧板了脸,努力想做出班主任的威严模样。
“你知道的,”庄知鱼说,“没必要说那么明白。”
“庄知鱼!”
按照经验,当父母开始喊孩子大名时,一切就会变得很可怕。可是现在,庄知鱼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了,她已经破釜沉舟。当日夜担忧的事真的发生,她忽然觉得仿佛没什么东西可以恐吓到她。
“我要出去住,”庄知鱼重复着,“你们照顾好自己。”
“庄知鱼,”俞慧急了,却还努力端着架子,“你妈带了那么多学生,什么孩子没见过!妈妈能害你吗?你在这跟我耍什么脾气?拿离家出走威胁我们?一个小姑娘家,大晚上不回家去外面住,成什么样子!”
“可我不是孩子了,”庄知鱼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可话一出口,她竟忍不住哭出了声,“最起码,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我没有要离家出走,是你们把我赶走的,你们一直在赶我!这个家的准入门槛我达不到,我这辈子都达不到!”她崩溃了:“你们为什么偏偏生下了我?”
她说着,哽咽了几分。“妈妈,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她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一种伤害?”
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可笑。是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从妈妈孕育着她时,她就对母体造成了伤害。孕吐、妊娠纹、失眠、撕裂……都是伤害。而妈妈历经这许多痛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竟然还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同性恋?
庄知鱼没办法再歇斯底里了,她也不忍再看妈妈的眼睛,她只知道,她一定要离开了。只有离开,双方才能都得到一些喘息的机会,才能避免继续互相伤害。
“我走了,”庄知鱼哽咽了一下,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别来找我。”她说着,抬手一起,就是一道水墙。
“对不起,”她说,“我瞒你们的事,太多了。”她忍不住抬头,隔着朦胧的水看到了俞慧眼中的震惊和不解,又低下头去:“这堵墙半个小时之后就会消失,消失之后,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别人说……就算报警也没有用。你看到了,我不一样。”
说完,她去卫生间拿了桶和盆,放在水墙下,以免水墙崩塌之后太难料理——八成又只是妈妈做家务。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狠下心,换鞋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