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别离

无聊的女子们说说闲话，也就混过这一晚。阿康阿泰还照旧到她这里吃夜饭，可时间是晚了又晚，婉儿也不说什么，尽等着他们两个回来，好像吃一顿就少一顿的样子，她看他们的眼神也常常凝滞了。可阿康问她时，她又笑说没事，照常在水龙头下洗了青菜，烧好了饭，坐在堂屋头桌上，照样她坐上首，他们两个左右下手坐了，一起吃了饭。吃完了饭，有时候他们两个还要去酒吧忙一会子，才回家睡觉。

    这个半是酒吧、半是茶楼的生意，居然还坚持下去了，客人不断的。有一天阿康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对婉儿说，婉儿，你去帮我们忙吧，横竖你在家晚上也没事，都是陪我们过去，正经当一个服务员，还有一份工资。婉儿笑说，罢呦，我可干不来那个。回头看到阿泰，不爱多话的阿泰也是一脸期待地望她。阿康又说，婉儿，来罢，你来一个替得上我们十个人，你是那么巧，是那么灵阿泰还是那么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婉儿就低着头笑。阿康又说，婉儿啊，若这么着，我们晚上就又可以在一处了这么说着说着，饭也就吃完了。他三人照样走出去走一圈儿，看到田地里一片晚风吹过，竹在晚风的余辉里微微的摇，树上还结着鸟窝，小红嘴鸟依旧在窝里坐了唱歌。牌桌子还照旧，吆五喝六地打将起来。最后绕回到小街上那家酒吧里，光线暧昧中有好些客人在喝酒做乐，几个小丫头子跑来跑去的，忙不过来。在门口，借着天光还没暗淡的那点亮，婉儿看见阿康阿泰都期待地望着她，阿康还有些似说未说的话，在嘴边上挂着，婉儿想了想，就同意了。

    在酒吧昏暗灯光里，客人们穿梭其间，婉儿学着一点点地认人认酒、递茶送水。偶尔遇到一个陌生的用人或者客人，她还会红了脸垂下头，辫子从肩膀上搭垂下去，一派温婉可人，还不自知，她只觉得很无依无靠地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这一切都是陌生的，一瓶子洋酒怎么开，一块方巾怎么搭，客人要什么到哪去取，酒又如何兑，问讯话要怎么说所幸阿康整晚都在她身边照应——他这晚竟不像照应酒吧，像是照应她了。阿泰也帮忙照顾她，可总不及阿康的细致周到。婉儿才发觉，原来有阿康在身边，心里到底塌实些，再遇到一般不会的或是些没见过的，就抬起眼睛找阿康，定然能在不远处看到阿康望她的眼神，就像他一直等在那里，她出了问题总有他做依靠。小时候上学，他们闯祸了时，阿康也总是这样照应她的，可此刻又有许多的不同，婉儿究竟想不太明白，事情又多，一混就忘过去了。只是有了事再抬眼，还能看到他温暖的援救的目光，两下里都不用说话，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个晚上，他们回来的有点晚了，两个人送了婉儿回家，看着她把门关好才走。婉儿进来，坐在堂屋头的椅子里，一时还睡不着，楞楞地坐着，看着这些她用惯了桌椅器具，在外面露进来的月光下，这个房间显得很熟谙和切近，看了一会子，又觉得它显得有些辽远阔大，比平时白日里看得宽敞些。她坐着过了很晚，觉得时日迅速，变迁巨大，有点头晕似的感觉，虚弱的、迷蒙的，觉得心里不晓得哪个地方有些微微的不塌实，细想想，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塌实，又想起阿康的定定的目光在不远处等她，让她觉得安全与放心，觉得那目光很深很深，写满了字，又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这时刻一切都静静的，仿佛能听见花开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和时光溜走的声音，坐了一会子，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外面又有拍门声。婉儿忽地惊醒了般，就在屋里问，谁呀？门外站着阿康，披星带月地说，是我，问你睡了没有？婉儿说：睡了，你回家吧。阿康说：累了你这一晚上。婉儿本想问：什么事？可是又觉得身上很沉，不知为什么这一句话像分量千斤，竟说不出口似的。她只好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外面。过了一会儿，婉儿就听不见说话了，估计阿康也去远了，她自己还泥塑木雕一样坐着。其实阿康在门外静静站了好久，自己出了一回神，想问婉儿的有千言万语，可是只寻不到第一句问出口的该是哪句话，也只好白站在那，静静地扶着门。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觉得很冷，到底夜里是凉些，他才恹恹地折身回来，顺着小街朝家走去，一路上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的惆怅起来。

    屋里的婉儿坐了一会，复又站起来，拿出那个从酒吧带回来的小本子，一样一样学着背出来。原来那是酒保给她的单子，让她把色色的酒名都记住了，还要教她鸡尾酒是任何调配的，哪一样兑了哪一样，就成为了彩虹样的酒，放在杯子里实在耐看。可是当真不好记，名字又长，读起来又拗口，实在是本没见过的东西，及到跟前见了，又都是一样的，并没什么区别。婉儿记了几个，记烦了，躺下睡了。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又爬起来继续记这样折腾了一夜功夫，到底记也没记好，睡也没睡好。

    夜里，阿康并没有回家，直接走过了自家的门口，去了阿泰家，拍开了门，又不说什么，只叫阿泰陪着在天井里坐一会。阿泰本来就是个木讷的，于是披衣起身，陪着他坐在天井里。坐了一盏茶工夫，阿康说了句：婉儿她到底怎么又说不下去了。阿泰如梦初醒般看着阿康，推了推他，他还是不说话，阿泰想了一回，说：你是痴了吗？！过了一会儿，又自叹了一口气，说：这可怎么好两下里又没话说了，坐了一会，便各自回家睡了。

    第二天早晨，阿康照旧来找婉儿，看见婉儿眼睛似乎将睡还未醒的样子，讶异地问：你可是昨天真累了？怎么还睡不醒？婉儿被他一说，揉了揉眼睛，倒不好说什么。转身看到阿康的眼睛，笑说：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睛！阿康笑了，一低头，也就不说什么了。小贩过来，买了糕，吃了饭，阿康自去上班，婉儿也就收拾了残桌。

    每到晚上，依旧三人同行，去了酒吧，酒吧这一些人一些事，他们渐渐的熟了，也就成了平常。只是阿康觉得，近几天早晨婉儿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于是就故意不去叫她，想让她多睡会子。总是到晚上几个人才相见。婉儿几天来还都不记得酒名儿，她也不与外人说熬过夜，可兑酒的时候也总出差错，有一次竟然连拿了两瓶啤酒互相兑，酒保气得直笑，阿康阿泰赶紧过来帮她收拾。幸好客人没有嗔怪婉儿，可是婉儿自己心下实在不安。偏又有人对婉儿说，你这个头发也不好，需得做一做，隔壁不就是发廊吗，你稍微打理一下就可以很出彩了。

    第二天晚上，阿康阿泰下班时去找婉儿，家里就没人。两个人吃惊得很，忙忙赶到酒吧里，也说没见到她，又忙忙地去问人，过来个小丫头子说，婉儿姐姐好像去了隔壁做头发，似乎听她说过的。这边阿康阿泰只当她玩话，并不相信，又不知道婉儿到底去哪里了。

    婉儿确实怯怯地去了。刚进门的时候，美容店里是有几个客人的，老板娘看婉儿来了，竟然让伙计们把客人的座位挪开些，给婉儿在镜前让出了个地方，让她受了非同寻常客人的待遇。婉儿看着那些旋转的活动黑皮椅子，不由自主地就被一个伙计让上去坐了，人家给她披好围巾，她紧张的手都不知道放哪好。又觉得面对这样一面镜子，自己身上的衣服实在是素朴了些，原来确实不般配酒吧夜里的氛围啊，又满脑子盘算着晚上如何穿衣服。这边铰头发的伙计问她要什么样式，她也没听真，茫茫然地望着镜子中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老板娘说了话，她水灵秀气的姑娘，你就轻轻给她烫一下，出些大波浪，披在肩膀上，或者是梳头，或者是不梳头，都要得，又有风采，比这个直直的头发强百倍的。妹妹你听我的没错。婉儿本就看着自己的穿戴有些落伍，听她这样一说，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头发，又更添了一层羞怯，只点头罢了，连话也不好意思说。那伙计就微笑了，还是风姿绰约地轻轻把婉儿的头扮过来，又扮过去，看了看，然后才开始用剪刀。铰了一会子，告诉婉儿修好了形，才蘸上药水烫起来。

    这边婉儿坐在镜前静静等待，一边心里打算着该穿些什么，戴些什么，又想起来旧年他们兄弟俩送来的口红发饰还在家里放着，可是需要拿出来戴一戴了，又想起来可以做几身新衣服穿，或者干脆让阿康带着去城里买现成的成衣穿起得了，又想起来晚上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两个一定很吃惊，又想着阿康一定会笑得合不上嘴的样子，她自己倒先笑了，有点想手舞足蹈。然后忙忙地望向镜子里，问伙计，会好看的吧？伙计并老板娘都笑了，齐声说：那是打包票的！忽然她又看到墙上挂的时钟，发觉该是阿康两个回来的时候了，坐不住，要起身回家去，刚站起来，伙计又生生把她按下去说，哪里去？还没烫完，你安生坐好，包在我身上！她复又坐下，一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一回神，又悄悄地笑一回。真正烫好时，天色将晚了，婉儿才知道原来打理头发是这样花费时间的工程。她站起身来，老板娘亲自走过来帮她把弯曲的长发落落地披在肩膀上，垂到整个后背，扮着她的身体，把背面转半个给镜子里的她自己瞧，笑说：我没说错吧？这一停人里数你出落的最好，加上我们的手艺，那就更别致了。婉儿一派天真地笑了，用手拨了拨披在身后的头发，长头发划过她的手，她竟然有点觉得镜子里那个不是自己了，她自己深沉地沉下去，沉到很深的地方，她只看到一个微笑着的姑娘，长发过肩

    这时响了个雷，忽地下起雨来。婉儿紧走几步走出来，迎头看到走进来的阿康和阿泰，彼此都在雨中。婉儿先笑了，阿泰长出了一口气，阿康却二话没说，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两步跃过去，给婉儿披在身上，两手扶了她的肩膀走回来，这边阿泰站在婉儿身边，也一路护送着回来。老板娘并诸伙计在门口看着，都笑，不说话。婉儿一路走一路问他们两个，好看吗？阿泰倒是先说：头发烫的好看！阿康只说：你穿这一件衣服就出来。停了一会又说：好看是自然。

    那天晚上，美丽的婉儿依旧在水龙头下洗了青菜，说着青菜青青，流水殷殷的歌谣，烧好了饭，三个一起在家里吃了饭。小街上有过路的人，阿康阿泰总要招呼着他们看婉儿的新头发，那过路的人也不忍破坏他们的好兴致，非要夸一夸才肯离开。再来酒吧时，虽说婉儿还是弄错酒名儿，也没人责怪她了——原来都围着她看不够。外面来的客人也尽夸赞她，说她是这一带最秀丽的姑娘，婉儿含着笑，微微低了低头，继续忙她的，继续出错，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的真实。阿康阿泰并诸伙计小丫头，却心里一片快乐，像初春刚刚绽绿的青草地，那么真诚天然地为她幸福着

    婉儿回到家时，躺在床上，甜蜜地沉默着。她卷曲的长头发搭在枕头上，又垂下来。很久之后，叹了一口气，呆想着：不要不长久啊！不要不长久啊！要是永远这个样，能够相伴下去，也是蛮好蛮好这样想着，她就睡着了

    阿康和阿泰再也没看到过婉儿第二天晚上，他们再去找她时，门还是关着，两个人在街上找了几个来回，也不见婉儿。当晚他们都没回家，阿康要守着婉儿家门口，阿泰要陪着他

    天亮了时，两个人都睡意朦胧着。小街远处，走来一团白色温暖的雾汽，阿康先醒了来，望着那温暖的雾汽，兀自拍门，本来没完全地醒，还半梦半想：婉儿今天起晚了么？怎么还不开门，卖糕的都来了，我直接买好进去算了等到那个买糕的小贩走到近前，阿康已把门拍得山响，阿泰也醒了，推了推阿康说，别拍了，昨儿一夜她也没回来又一跺脚：这可是去了哪呢？！小贩走过时，瞧瞧他们俩，说，她上城里去了吧？昨儿一早不是有个邮递员给她送来了个电报吗？阿康听呆了，阿泰问了小贩什么他都没听见。恍惚阿康回过神儿来时，小贩已经走远了，边走还边想，婉儿昨儿早晨接到电报，脸上露出了如何一种神气，她如何连门都没关就跑出去了。唉，这个傻女子啊。小贩就这样，慢慢地，一步不错地伴着身边一团暖氤氤的雾汽走远了去，在小街尽头里看不分明。阿泰推了阿康半天，递给他一块叶儿粑，阿康接过，吃了，食不知味。

    阿泰和阿康分头去城里找婉儿，镇上去了很多人，都在找婉儿。还是阿康机灵，先去了邮电局，找了熟人，因为原本也知道他们要好，也就通融着他查了一下电报——十停事他心里就明白了九停，只是不知道他那满心里的话儿怎么与婉儿讲

    他踌躇着走出来，不由自主地向车站方向走去。街道上人而很多，声音嘈杂，车如流水，阿康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和他心里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阿康心里很乱。他想，那个小街上秀气的婉儿就回不来了么？！她难道就要走了么？！他又想起婉儿才刚烫好的头发，又想起婉儿在雨里淋湿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一行走，一行停。他的思想和这嘈杂的市声混杂着——阿康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听见左近有人说：可不就是昨天，这个路口上的事！阿康茫茫然地走过去。看见一地繁芜，几个老婆子从那边边儿上绕过去时，还指指点点的，一定是出了交通事故。阿康想：婉儿啊，你看，城里多乱呐。又想，这里的人尚且这么多，出了这个站，到了别的城市，茫茫人海，又到哪里去找呢？又想，阿泰他们不知道急得怎么样了

    阿泰在火车站拦着了阿康。阿康望着阿泰，看了一会才认出他来，又默默地望了一会，然后他递上去那张电报。阿泰看到那上面写着：即日归来，若明。阿泰的眼泪就直掉下来了。阿康诧异，可也撑不住要落泪了。阿泰也不说话，就只是拉着他，慢慢地走。

    开初阿康以为他是要带自己回家去，走了好久，才发现方向不对，到底是往哪走，阿康竟也模糊了，尤着阿泰一行哭一行拉着他慢慢地走。

    不知走到了哪，阿康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看进去，有好些人站着，背影熟悉，只有一个很陌生，阿康想，这就是若明吗？是个连背影都英俊的男人啊！阿泰哭着推阿康进去，好像他们都在哭，阿康渐渐地听不见声音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哭，呆呆站着，嘴边有万语千言，却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站着

    过了好几个月，阿康才从这样痴迂的状态中回过真神来

    阿康和阿泰他两个都回家吃晚饭了，年迈的父母亲有时说起这件事，还唉声叹气，像大多数镇里的人一样若明又走了，镇里的人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是还都记得婉儿，说起来，都要多叹一口气。

    那天傍晚，阿泰下班，到处找不到阿康，顺路从小街走过时，到了婉儿门口，忽然觉得口渴异常。他扶着了门板，那门板还和从前一样，他又用力拍了拍，没有人应答。阿泰想起从前婉儿的茶，撑不住，又哭了。哭完，擦干了泪，开始到处找阿康

    婉儿是被车撞飞了，她跑的太急，她马上就要跑进车站了，在那最后一条马路的路口上，她被转弯的车撞了。她的身体飞了起来，很轻很轻，她卷曲的头发飘扬着

    直到被撞到，婉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望了一眼车站的方向，想起若明那英俊的背影。然后，那背影模糊了，终于和阿康在小街雾汽萦回中看太清的背影重叠起来

    阿泰记得，婉儿的长头发垂在病床上。她闭着眼睛了。

    阿泰最后沿着小街走到了头，走进了地里，竹子还在风里轻轻摇摆，阿康坐在那棵树下，微仰着头，看树上结的那个鸟窝里，红嘴鸟和小红嘴鸟，都在窝里坐着，只露出头来

    阿康见阿泰来了，也并没有什么表情。阿泰就对阿康说：若明走时说过啊，婉儿是带着笑走的。可阿泰刚说完，撑不住，又哭了。阿康说，婉儿啊，你怎么那么心急！又说，婉儿啊，你怎么就不明白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还呆呆的看那红嘴鸟，不掉泪，那悲戚的感觉却铁马冰河一样直指人心。隔了一会子，他又说：该到晚饭的时候了吧。青菜青青，流水殷殷

    阿泰擦干眼泪，扶着阿康，站起，走回家去了。

    小街上向晚的阳光里照出他两个的身影，渐渐淡了，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