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维仁抽了口烟,对着空地儿吐了:“我听说,你怀疑王全是共产党?”
我将桌上碟中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军统早办他了。你怎么现在才听说?”
岳维仁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的交情,比你深多了。我了解他。”
火星在烟头一明一暗的红,“是么……”岳维仁叹了口气:“前几天,军统也把我叫去了……”
“喔?”
“……”
“你……没事吧?”
岳维仁笑了笑,一双大手搓了把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军统找谈话。”
见烟烧到了指尖,他一股脑按在烟灰缸里,我低头一看,还是国产南洋牌。
“他们跟我说,王全那时带着接头的几个部下,都审过了……”
“……”
岳维仁低着头:“有两个是共产党……”
我一愣。居然……还真有……
“是谁?”
“死了,扛不住大刑,就是个小人物。”
“……”
岳维仁抬眼看我:“梁皓,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王全是我的部下,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部下出了事,部下的部下出了事,我也要检讨,你说对不对?”
“岳兄……”
“梁皓,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想听你的真话。”
“……”
“其实……王全不是汉奸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真是共产党,我可就不能坐在这儿与你一道喝茶了……”
我沉吟片刻。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信?”
“只要你肯说。”
垂下眼,我看着烟灰缸里一片灰烬。
“我跟王全么……私仇。”
岳维仁没说话。
过了半晌,我拿了帽子,起身要走,却被他抓住了胳膊:“电话里讲好了的,要请你吃饭。”
我看着他。
岳维仁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先走了一步:“一起吧,去我家吃。”
和岳维仁一道沉默地出了茶馆,沉默地走过街道。
一眼望去,只见满街都是传单。街角处还有几个学生在跑。
青砖铺好的地面上,一片花花绿绿,倒是给了两侧西洋建筑带来许多新鲜。
尽尖形的拱门、大窗户落腰高、修长的束柱一溜望过去,斜道穿插着铁轨。
只见那传单上面赫然写着‘何梅协定是卖国条约!’‘还我华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防共自治运动!’‘停止内战!”“打倒卖国贼!”“反对军队南调!”“反对苛捐杂税!”
一阵风起,地上的纸片就随着风往前瓢落,道路的尽头,几个军警正拿着扫把往大垃圾堆里扫。
岳维仁一脚踩上一张“立即向日本宣战!”的传单,脸色已然很不好了,嘴里喃喃道:“国难……”
再往前面走,又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歌调嬉笑,岳维仁顿住脚步。我抬起脸,只见尖肋拱顶下的花窗玻璃大开,带着蕾丝的窗帘露了半截,里面若隐若现一截身段窈窕。
这才蓦地发觉,原来已走到了“月容”开设的地段。
岳维仁皱眉:“商女不知亡国恨……”
“……”
“没受过教育,就是不知道国难家仇……”
岳维仁似乎在自言自语,下一刻目光却忽然转向我,带着些痛惜:“可你呢,梁皓?讲武堂出身,我们讲究的是文死谏,武死战。以后,我不想再听你说私仇不私……”
忽然,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眼前一晃,只依稀见得从上而下划过一道黑影,刮了一阵劲风,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仇。”
岳维仁反射性地退了一步,说出最后一个字。
只见就在我脚边不到咫尺的地方,黑红的鲜血顺着黑长的发流出来,透亮,一点点蔓延,沾上了我的皮鞋……
那人一动不动,只有脖子上有暗色的光。
是一只怀表的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