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真神和魔鬼才能居住的地方,走上山坡的那一瞬间开始,凡人就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能从灵魂深处,听到自己的震颤和恐惧。
然而长安或许是因为太小了,灵魂还没来得及长全,他竟然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冲上了禁地。他决定要去找那个教过他一招的人。
不管他是真神还是魔鬼。
宇峰山上跟山下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浓密的林子,只是越往山上越稀疏,也越冷,到了山顶,便只有皑皑白雪了。
长安薄薄的衣服上的汗迹很快就被夜风吹干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手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片。
长安上了山,却反而站住了,他仰头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插入云间的高峰,茫然极了。他突然意识到,这山实在是太高、太陡,也太大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别说是个人,身在其中,恐怕是连头大狮子也找不着。
然而要退回去,他却又不能。
烧死了木匠,从阿妍家里跑了出来,长安觉得自己是彻底背叛了哲言的遗言。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说出去的话就不能往回收,点了的头,就不能出尔反尔。
这是哲言从小耳提面命的东西——哲言大概自己活得就十分窝囊,老是想把长安培养成一个硬汉,这些话每天晨昏定省,他像念经似的,总要跟长安念叨一番,否则就觉得这一天缺了点什么。
长安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认为自己点头在先,现在已经是出尔反尔、罪无可恕了,他决定背负着这样的“重罪”上山,找那个人学刀,这样郑重地承诺过自己,如果此时退缩放弃,那不是又出尔反尔了一次么?
七岁的长安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然而已经感到自己受了某种神秘的东西的谴责。
想到这里,他鼓起一口气,继续没头没脑地往宇峰山上走去。
夜色正浓,周遭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一道影子在他身后没完没了地追着似的。
长安借着月光,回头一看,顿时心头一跳——只见他身后是密密麻麻、一双又一双红通通的小眼睛,在黑暗中不知缀了他多久,一个个正对着他垂涎欲滴。
长安停住脚步,拿不准自己是应该跑,还是应该怎么样。
他一停下来,那些东西也跟着停了下来,其中领头一只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就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玩意约莫和大蜥蜴一样长,长着长长的尾巴,细脚伶仃的四肢,有一口尖牙,身上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走路却十分轻巧,一个个身子细如蛇蚁,却顶着一个极大的脑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堪重负,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
十分滑稽。
可当它们一个个地排着队,通红的眼睛一致望向长安,仿佛在盘算这顿美食应该从何下口才好的时候,就完全不滑稽了。
这是什么怪物,长安闻所未闻,他小小地往后退了半步,那些东西就得寸进尺地跟着他往前蹭去,形成了一个半包围,把小孩围在了中间。
长安拿眼扫过这一群虎视眈眈等着吃他肉的不知名怪物,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分不理解地想道:“这些都是为了吃我来的么?”
随后他看了看那些怪物细细的身子上大大的脑袋,心里不着边际地急人之急着:“我就那么一点肉,也不够吃啊!”
这些大脑袋的怪物才不管他够不够吃,它们闻到了小家伙那细皮嫩肉的身上飘来的血肉的香味,决定哪怕大家一哄而上,只抢到一口血舔,也不枉此生长成这幅尊容了!
跑么?
长安心里想道,然而他不敢回头张望退路,他看得出来,自己只要稍微走一点神,在他正前方最大的那个怪物就会扑上来咬死他。长安握紧了刀柄,此时才终于觉得有点害怕起来。
但他上山来是为了找那个人学刀,怎么可以死在半路上呢?
这一点害怕,反而让他的脑子空前的清醒起来,不过他虽然清醒,可惜实在是没来得及学会什么技能,脑子里依然是清醒的一片空空如也——只除了那个奇怪的人教他的那一招。
他只会这一招,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知道能撑多久,然而不想死在这里,他就只能试一试。
长安默默地放低了自己的重心,轻巧地调整了一下手腕的角度。
他亮出刀子,也并不能给对方造成什么威慑力,那怪物伸出长长的舌头,飞快地在空中吞吐着,长安看得分明,它的舌尖上长满了倒刺,一旦被勾住,就会被撕扯掉一大块皮肉。
沙沙的声音再次在他周围弥漫起来,长安的脚牢牢地踩住地,他想着那天那个男人的动作,无师自通地又把脚往后错了半寸——这才感觉更得劲了。
在握紧刀柄的那一刹那,长安心里的恐惧就奇迹一样地消失了,好像有了天大的依仗,好像他手里那把破铜烂铁就是什么斩神杀魔的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