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趋跟到哪儿,剥葱、剁蒜……
她甚至把眼罩都摘掉了,一双异『色』瞳明晃晃流『露』出紧张,仿佛在看守财宝的巨龙,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孟阳冰冷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细细的热流,嘴巴里像被人灌了一杯蜂蜜水一样,又暖又甜。
“我没事的。”
白星抿着嘴,不做声,满脸都写着“你有事”。
当初义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一点点冷下去。
孟阳觉得她这样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像一条担心被抛弃的小狗,叫人一颗心都跟着软烂了。
“我真的没事的,放心吧,星星。”
他郑重地做出承诺。
他站起身来,洗干净手,转身朝外走去。
白星见了,立刻跟上。
因为今天早上赶着去拿猪血,她没有让孟阳帮忙梳头,只是像刚来桃花镇的时候那样胡『乱』绑了一条马尾。
现在有几缕头发已经松开了,就这么直愣愣炸脑袋上,像几条顽强蜿蜒的树杈,一抖一抖的。
“呃,”孟阳忙道,“星星你不用跟着的,我不出去。”
白星看了看坚硬的土墙,心中警铃大震:
她曾亲眼见过有人撞墙而亡。
孟阳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面部微微抖动,似乎有些尴尬,“我真不会寻短见。”
白星不做声,又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孟阳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面上微微泛红,小声道:“我,我要去解手。”
白星点头,非常通情达理的说:“那我在外面看着你『尿』。”
她觉得这个安排没『毛』病,既不耽搁孟阳解手,又不耽误自己监视。
孟阳:“……”
真的不用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此时自己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忧伤了。
他要被看光了呀!
想上茅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克制着夹腿的欲/望,对不远处的廖雁崩溃道:“你快拦住她呀!”
廖雁大惊,“莫非你那里见不得人么!”
孟阳觉得自己快疯了,雁雁你是傻子吗?
“男女授受不亲哇,星星怎么可以看别人上茅房!”这才是重点好吗?
廖雁愣了下,双手用力一拍,恍然大悟道:“是哦,星星,你要看也该看我的呀!”
孟阳:“……”
他真的不想跟傻子讲话啦!
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孟阳心中的悲伤倒是去了七八分。
“……我是犯官之后,三代不得科举、返京。”他一边灌着血肠,一边努力平心静气地说道,“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和祖父有错。”
开口的瞬间,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点缝隙,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憋闷已久的内心,让他得以大口呼吸。
他忽然有几分久违的畅快和恍然:原来只要下定决心,开口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而只要开了个头,剩下的就都很简单了。
廖雁撑着漏斗,孟阳舀着搅拌好的猪血往里灌,白星手中拿着一卷棉线,等对方说差不多的时候就过去系一根绳,把灌好的长长的血肠扎成一段一段的。
三人虽然是初次打配合,但廖雁难得安静,倒也算合作无间。
孟阳把盆底倾斜过来,让剩下的猪血能够汇总,方便舀,“你们听说过大约十年前的三王之『乱』吗?”
两人齐齐摇头。
十年前他们才八岁呢,正在温饱线上挣扎,要么隐居山林,要么亡命荒野,饥一顿饱一顿,连正常生活都少有,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什么三王之『乱』?
孟阳毫不意外的笑了笑,继续道:“当时朝廷上发生了很大的事,三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分别被圈.禁、贬为庶人和自尽……个中缘由实在复杂,我祖父曾是七皇子的老师,因而受到牵连……”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他什么都没有了。
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不能考科举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因为面对这样的朝廷,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效忠。
他的祖父,父亲,叔伯都曾无私无欲,忠心耿耿,可最后呢,却又落得了什么结果?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喜欢读书,也不过是因为儿时家人的殷殷教诲,他不想让家人失望。
每次捧起书本,他总有种错觉,仿佛家人还在的错觉。
孟阳甚至觉得,只要自己一辈子坚持读书,美梦就不会碎。
白星和廖雁都不擅长安慰人,能说的只有一句:
“杀了他!”
“报仇。”
孟阳反而被他们逗笑了,摇摇头,“朝廷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帝王权术固然可怕,但真要说起来,他对百姓似乎还不算坏,若真换一个,做的未必会比他强……
只是,到底心中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呢?
如果让无辜的人枉死才是忠君爱国,那么狠抱歉,他做不到。
白星和廖雁对视一眼,少见的有些无奈。
这样层面的事,他们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见二人神『色』低落,孟阳温柔一笑,“谢谢你们愿意听,说出来之后,果然舒服多啦!”
白星道:“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孟阳认真道:“你们在陪着我呀。”
廖雁『摸』了『摸』鼻子,微微有点不自在,小声嘟囔道:“我们分明在蹭饭吃!哼。”
这书呆子,傻了吧唧的。
孟阳笑了几声,看上去已经没有丝毫勉强了。
现在的他,是真的觉得很幸福。
血肠煮好了,孟阳趁热捞出来,用刀切了几片递给眼巴巴看着的两个人,“这个我也是头一回做,还不知道味道如何呢,你们先尝尝。”
猪血的口感是很神奇的,单靠语言很难精准形容。
用牙齿轻轻去碰,好像有些韧劲儿,可当你真动起真格的来?它却又稀里哗啦碎成小块,唉,真是虚张声势的。
若说它有味道,似乎又没什么味道;可若说它没有味道,细细品味时,隐约又有点什么特殊的滋味……
廖雁很诚实的说:“尝不出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嚼着倒是怪有意思的。”
他以前倒是也喝过兽血,不过是生喝的,又腥又臭,实在算不上美味。
不过这个嘛,倒还不错。
里面加了葱姜蒜等调味,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气,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孟阳不太确定的想。
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宗,不过反正哪怕同一道菜,不同的厨子也各有偏好,只要他们觉得好吃,不管怎么做都没关系吧?
这么想着,孟阳便又高兴起来,当场宣布血肠成功。
他马上开始准备下一步:煮肉、捞酸菜。
煮肉需要一点时间,他先挑选了一块带皮的五花肉,反复检查,确认猪『毛』都被拔干净了,这才下大料炖煮。他让白星看着火,自己则去捞酸菜。
到了这个时候,酸菜经过充分发酵,是真的非常非常酸,如果不经过冲洗,根本无法空入口。
孟阳挽起袖子,从坛子里捞了一颗大的,先挤去多余的水分,然后割掉白菜屁.股,把比较肥厚的菜帮部分先片成薄片,之后才快刀切成细丝。
随着切面增多,清凉的酸味疯狂弥漫开来,逐渐侵蚀了整片空间。
“好酸好酸!”跟着看的廖雁立刻捂住鼻子,退避三舍。
这个味道真的非常刺激,偏偏他的嗅觉又敏锐异于常人,此时早已满嘴口水,泪眼滂沱,根本不敢靠近。
孟阳忍笑,拿起一根细细的酸菜丝,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跟臭豆腐一样,只要自己吃一口之后就闻不见了,你要不要试一下?”
廖雁捂着鼻子看他:你在骗我。
孟阳满脸真诚,率先吃了一根,面不改『色』的点头,“你看,我现在就闻不到了。”
啊啊啊啊好酸好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阳仔,再坚持一下!
见他率先试毒,廖雁心中的怀疑倒是去了大半。
他想着,这个书生常年在灶台间打转,这方面想必比自己精通的多,真有几个偏方也不奇怪。而且自己只是隔了这么远就被熏成这样,他又在上手切,如果真的没用的话,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这么想着,廖雁就磨磨蹭蹭的上前,一双眼睛在案板上挑剔半天,最终选定一根粗针般大小的酸菜丝,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用食指和拇指间小心翼翼地捻起来。
他下意识去看孟阳,“你没打什么别的主意吧?”
孟阳隐晦的吞了一大口口水,在背地里狠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满面无辜道:“没有哦。”
嗷嗷嗷嗷为什么这个酸菜后劲儿这么大?真的越来越酸了,他快忍不住啦!
廖雁又盯着他看了几眼,这才放了心。
然而一口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死书呆子,我要杀了你!呕……”
廖雁瞬间眼泪狂飙,骂骂咧咧的冲到水缸边漱口。
孟阳见他上当,赶紧也把嘴巴里还没咽下去的酸菜丝吐出来,口水哗哗直流。
他的脸已经皱成苦瓜,双眼都睁不开了。
天呐天呐,原汁酸菜真的好酸!
若非白星举着燃烧的柴火棍阻拦,只怕廖雁真的要杀人啦!
“星星,你看见了吗?我就说读书的人一肚子坏水,就没有几个好东西,你还不信!”他本就有点怕酸,今天却生吃一根原汁酸菜,简直都要疯掉了。
白星怜悯道:“是你傻。”
光闻都那么酸了,你竟然还敢空口吃?脖子上的脑袋是只为了显高的吗?
孟阳憋笑已经快把自己憋死了。
但他实在不敢大笑出声,而且也微微有那么一点点歉意,于是忙道:“真是对不住,我没想到大侠也这样怕酸……”
“你才是大侠,你全家都是大侠!”廖雁跳着脚骂道,“傻子才当大侠呢!”
孟阳:“……”
孟阳只好反复保证说,其实酸菜处理得当的话,真的很好吃。等会儿如果不合胃口的话,大不了给他重新做好吃的呀。
廖雁的火气微微消减一点,用刀尖遥遥指着他,凶神恶煞道:“你发誓!”
孟阳发誓。
廖雁满意了。
白星翻了个白眼,“你们真的好幼稚!”
她都不想跟他们玩了。
廖雁马上反唇相讥,“你一个巴巴跑去看杀猪的人,竟还有脸说我?”
白星不服气,“看杀猪又怎么样呢?那里有好多大人在看呀。”
孟阳跳出来打圆场,“哎呀,你们不要吵啦。”
白星和廖雁齐齐扭头,“我们才没有在吵架!”
孟阳:“……行吧。”
他还是做饭去吧。
昨晚上和的面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但如果再过一会儿会更好。
孟阳想了下,从第二排架子右手边第二个罐子里『摸』出来一把今年刚买到的花椒,犹豫片刻,又加了一小块八角。
他把锅子刷干净,空锅烧热,将花椒和八角放进去,炒到微微变『色』。
温暖干燥的空气中顿时多了一股香料的冲味儿。
廖雁受不了这么大的气味,又跑到几丈开外去,然后跨在墙头上,继续跟白星斗嘴。
孟阳将炒好的花椒和八角放在小蒜臼里,耐心捣成非常细腻的粉末,然后又炒了一点盐。
他把这三种粉末混合在一起放凉,『舔』湿小指尖,蘸了一点尝味道。
很好,真是不错的椒盐。
花椒不仅可以去除杂味,而且也有暖身和增加食欲的功效,冬天来一点是很好的。
他这才把面团倒出来『揉』开,撕成一个个等份的小剂子,又拉又扯。也不必上擀面杖,直接用手掌后半部分肉最多的地方一点一点按压,将长条按压成扁平的饼状。
发酵好的面团非常柔韧,别看现在被按扁了,可等会儿上锅一蒸,照样蓬松柔软呢!
孟阳又『摸』了一支干净的小『毛』刷出来,稍微蘸了一点油,均匀涂抹在在长面片的表面。
白星注意到,他差不多把面片从中间分成两段,一段从正面刷,刷完之后撒上一些刚炒好的椒盐,小心的卷起来。然后捏着这个面卷,将面片翻过,又在另一面如法炮制。
最后,那一张面片就变成了两个接在一起的太极形的卷儿。
咦,这是要做什么呢?
白星不解,却也没有急着发问,因为好像还没有结束。
孟阳扶着面卷站起来,让它们像雪人一样上下叠成两层,然后抽一支筷子,用比较圆润的那头按在双层面卷的中间,微微用力一压。
哇!
白星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她看见了什么呀?
刚还平平无奇的双层卷因为中间线的部分被用力压下,两侧变高高鼓起,宛如振翅欲飞的胖蝴蝶。
原来是花卷呀!
竟然是这么做出来的?
太神奇了!
就连墙头上的廖雁也看的入了『迷』,甚至不耐烦的道:“星星你挡住我啦!快往左边一点!”
白星偏不!
等孟阳飞快地做好一笼屉花卷,五花肉已经煮得差不多,筷子微微用力一按就穿透了。
他赶紧把花卷上火蒸,又将肉和大料都捞出来,只剩下微微泛白的高汤。
酸菜丝已经反复淘洗过几遍,尖锐的酸气去掉,只剩下柔和而回味悠长的细腻酸味,包饺子、包包子、做菜都好。
他将酸菜丝放入炖过猪肉的高汤里,又往灶底加了一根柴火,重新炖煮起来。
来不及休息的烟囱里再一次咕嘟嘟冒出白烟,新加入的柴火们唱起欢乐的歌:
噼啪,噼啪!
橙红『色』的火苗踊跃地『舔』着锅底,把人的面庞烤得暖烘烘的。
随着高汤重新开始翻滚,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香气逐渐飘散,连廖雁都忍不住抽动鼻子吸了几口。
唔,还不错呢。
孟阳把煮好的五花肉、血肠切成片,顺着锅边在酸菜锅里摆成一圈。
等入味就差不多啦!
装有椒盐花卷的笼屉,呼哧呼哧喷出大口的热气,努力宣誓着自己的存在。
细腻的椒盐香气从笼屉的缝隙中窜出,与酸菜白肉交汇,重新谱写成全新的歌谣。
烟囱口冒出的白烟又浓又密,显示出锅灶在多么努力的工作,这家的烟火气又是多么的旺盛。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而只有努力干活才会赚回这么多的食物呀,本就是一个轮回。
蒸好的花卷又白又胖,边缘翘起的部分重重叠叠,缝隙中密布着棕褐『色』的粉末:正是这些粉末,才让花卷有了与众不同的香味。
夹层中还涂了猪油,又香又甜,椒盐的味道又很神奇,咽下去暖洋洋的,冲淡了所有可能腻味的因素。
白星真诚的觉得,椒盐花卷什么的,单独当点心也很好吃呀!
酸菜白肉血肠锅有着美丽的『色』彩: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有肉有菜,在这贫瘠的冬日,显得尤为出『色』。
拿一只小碗,连汤带水挖一大勺进去,趁热一吃。
喔喔喔,又酸又鲜又烫,你的舌头还在吗?
五花肉已经彻底煮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偏上面的猪皮微微弹牙,依旧顽强的保留了自己的特『性』。
一片肉,三种口味,何等满足?
肉汤和酸菜充分融合,脂肪使菜汤不至于太过寡淡,酸菜又使肉汤不至于过分油腻……它们两个可真是绝配。
再来一点椒盐花卷,这个冬日真是太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