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矿山还是要慢慢运作的,现在钼价还没有抵达高位,采矿销售并不是我们急于去做的事情。”陈远鸣却没有顺着杨书记的话走,反而认真解释道,“先把周边配套设施和其他矿产的发掘放在首位吧,豫西又不是只有钼矿,其他有色金属也不在少数。”
这答案可让杨书记有些吃惊,但是没有把疑惑摆在脸上,他稍一思索,“其他有色金属?你是说铝吧。最近的确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投资集团有意吞并铜加工厂,这个小陈你听到消息了吗?”
问的意有所指,陈远鸣自然也知道杨书记关注的重点所在,“我们跟投资集团的合作还会加深,这座城市蕴含的资源还很丰富,值得继续挖掘。”
陈远鸣这句话一出口,杨书记心中就松了口气。看来合作确有其事,这小子不是想屯着资源不卖,而是有什么后续打算。其实他并不太关心钼矿最终的价格几何,在这个各省市都争抢着卖地卖资源的现在,能够尽快为市政府拿回税收和资源红利才是关键。他在这边的任期也不过3、5年,钼矿万一被人压着不肯销售,这笔买卖可就砸在手里了。不过现在没了这种忧虑,杨书记脸上的笑容自然更加真挚了一些。
“企业的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在你们这些企业家手里啊。能有小陈你这样的良心企业家,也是我市的一大幸事。就像那个豫西煤矿下岗职工的聘用转型,就让人拍案叫绝,即解决了原有的财政负累,又给新矿增加了动力,光是这个经验就值得我们深思。最近宋厂长汇报的那份报告我也看到了,实在是深入浅出,鞭辟入里,生动精彩的很呐!这种经验才是该大力推广和学习的,也为我市企业转型增添了一种新经验、新方法。小陈你放心,这份材料我们也会慎重对待,怎么说也要把咱们的豫西矿业打造成为一个行业标杆才行。”
如果说之前还是官面上的交谈,这就是纯粹的卖好了。如今国有企业改革才是上面最重视的事情,有这么个成功范例在,不论是对市里还是对矿场本身都大有裨益。杨书记肯这番话也算是把矿场的利益放在了首位,这种不争功的态度可是相当难得。看来这位书记虽然有些过分圆滑,但是干事创业的心还是在的,也正因为他这份“野心”,才让自己的计划有了实现的可能。
陈远鸣微微一笑,也坐直了身体,“杨书记言重了。其实矿山的整改只是我进行的一个实验,想看看我们这些国企究竟还有多少底蕴存在。结果一试之下,感触良多啊……钼矿跟煤矿的差别虽然很大,但是这些工人的学习能力和自律性都很出色,也更重视安全方面的问题,比一般的农民工要强太多了。再加上跟国企那些高级技术工人的交谈,不由让我对国有企业的改革产生了一些新思路……”
“哦,还有这等收获?小陈你详细说来听听。”
听到这里,杨书记也不由生出了一点兴趣,国企改革这话题天天挂在嘴上,也被中央三令五申的督促,但是真去做的却没几个,无非就是水太深,摊子太大。哪家大型国企上面没有靠挂部委,连厂长任职都不会经过市里,谁又有精力、能力去碰这座活火山。
但是他上台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巧,正好赶在深入改革前夕分到了这个重工业城市,肩上的担子简直都让他寝食难安了。座谈会开了一个又一个,各大厂的一把手也是轮番接见,至今也没摸到什么头绪。这个刚刚回市里不到半年的小家伙,又能想出什么管用的办法呢?
“其实我的办法,也不能称之为‘改革’。国有企业是一潭过深的浑水,想要真正治理,只能自上而下,从根本上改变制度和领导模式。但是这可能吗?”
陈远鸣唇边滑过一丝苦笑,“这是个人人都明白的事情,也是个最无解的问题,它不仅需要一批优秀的领导干部,也需要厂子内部所有员工的万众一心,然而这两点,却恰恰是大部分国企拿不出的昂贵财富。因此这种自上而下不啻于缘木求鱼。那么反过来想想,如果能够自下而上呢?”
“自下而上?”杨书记咀嚼着这个词,心中不乏困惑。任何改革都该是自上而下的,反过来就不叫改革了,往往该叫“革命”。这陈远鸣难不成还想让工人们起来造反吗?
面对杨书记的困惑,陈远鸣笑了笑,“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了是吧?但是也并非全无可能。如今厂矿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生产模式落伍,大量冗员让企业背上了太过沉重的包袱。私企几千员工就能达成的生产量,放在国企就得上万人,摊子越大负累越多,平均下来的生产成本也就越高,导致产品价格居高不下,在这个市场经济的社会里就越发缺乏竞争力。这一切的一切,说穿了都是人的问题。”
“既然问题出在人身上,解决掉那些多余的劳动力才是关键所在,也就是减员增效。但是放在市里,任谁也不敢轻易在这上面开刀,减员就意味着有人要下岗、要失业,市里如今有几十家国有企业,上百万的在职员工,哪怕只是下岗百分之一,对于社会都是一种难以衡量的压力。就业岗位不可能一夕间变多,而这些失业人员也不可能一夕间都能给安排到新的工作,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容纳能力。”
“但是,”陈远鸣话锋一转,“这个城市没有,这个国家也没有吗?就算国企的效率再低,它拥有的也是一批经过长时间专业训练,有着基本工人素质的职业工人,就像豫西煤矿那些下岗和离退休员工,只要稍加培训,就能转化为另一个行业称职的工人。如果在矿业,这种变化可能实现。那么在其他行业呢?车削、磨、焊、锻、电、机装、纺织……他们之中很多很多人都已经具备了基本的职业素养,只要进行一些培训和职业再教育,分流并不是难事。如今的东南沿海,无数小厂在拔地而起。他们可能需要无数血汗工人,但是这些廉价劳动力依旧无法替代拥有一技之长的职业工人。”
听到这里,杨书记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进行职业再教育?对那些下岗工人?”
“不只是下岗,还有那些在岗的。”陈远鸣的脊背挺得笔直,“最近我准备雇佣一批达到技师,乃至能高职称的优秀工人,开办一家技工学校,培养中级职称以上的专业工人。这可不像几大厂矿的技校,以国企铁饭碗为最终目标,而是要教给他们一项谁也夺不走的专业技术,再把他们输送到需要劳动力的岗位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这所技校足够的正规,足够的专业,足够的优秀,自然能够从国企的铁饭碗里抢到一批人,把他们打造成新一代的高级技工。”
“你这是……”思索了片刻,杨书记突然皱起了眉,“你这是想挖国企的墙角?!”
直到这时,他才幡然醒悟那个“革命”的真意。培训下岗职工还无所谓,但是那些肯进行再教育的在职工人,必然都是一些真正有干劲、有能力的优秀工人,就算是几大厂,也离不开这些中流砥柱啊。当真正优秀的工人被一步步挖走,输送到其他省市或私企,那么只留下一堆啃铁饭碗的寄生虫,国企将面临的又是何等局面呢?
面对杨书记的质问,陈远鸣洒然一笑,“这样说,也不算错。但是任谁都知道,国企已经是烂了根系的参天大树,如果不在它们崩溃倒塌之前,抢救出一些苗圃,恐怕当企业真正破产倒闭时,带来的损失将更加惊人。如今市里的胶鞋厂已经破产,棉纺厂岌岌可危,几十家国有企业,一大半都在亏损,财政每年为这些国有企业输送的资金和借款都数不胜数。难道杨书记就指望着他们能够自行康复,变成良性资产吗?还是在此时止损,安置一批、培养一批、送走一批。要知道我的技校也确实会对那些下岗工人进行再培训,这可都是就业岗位,是实打实的为民谋利啊。”
“更重要的是。”陈远鸣唇边露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我手中并不是只有实业,您应该也知道我在北京的点金石风投公司。那个公司的本质就是把一批具备潜力的人打造成为新一代的企业家,而任何企业,都是需要员工的。如果我能从市里挖掘出足够多的人力资源,一部分新公司会不会也在这个城市安家落户,享用这些高水准的人力资源,并且为市政府带来足够多的税收红利呢?”
“现在不过是1995年,只需要3、5年的时间,这个城市就会迎来第一轮新产业爆发。当别的城市还在为国企负担头疼时,这个城市已经拥有了另一套崭新的工业系统。而当这些私企做大做强后,自然又会转过头来吞并那些老国企的资产,把他们的剩余价值和负累一起消化殆尽,解决那些让人困扰的国企问题。这,可就是一件让人瞠目的伟业了……”
如果刚才那番话还是有理有据的摆明道理,那么后面这番话就真的如同恶魔耳语,带着足够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杨书记这时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面前这位青年是何等的刁钻,何等的具备奸商潜质。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这对于市政府而言就是一个只需要配合,不需要努力的金光大道,3、5年时间,一个崭新且具有活力的城市,一份大到无可比拟的政绩。他,能不心动吗?
看着杨书记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的表情,陈远鸣端起了身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三十多年前,这个城市只有几万的人口,一片战后的残垣废墟。随着国家的一声号令,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千里迢迢汇聚在了这里,在一片白地上建起了这座重工业城市。全国158项苏联援建项目,这个城市就占据了整整7家,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荣耀和辉煌。
而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让这数以百万计的熟练工人,再次踏上新的征途,让他们拥有符合这个时代的能力和动力,奔赴这片国土的每一个领域。他也许无法真正拯救那些大型国企,但是他可以试着去救一救那些心中还有着冲劲和希望的人们,让他们的青春,让他们的能力不至于荒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