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张地行礼,叩头,停滞了半晌。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随意地,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天子的声音了,他险些忘了怎么“平身”,也险些忘了谢恩。
那个冷淡的声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少年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抬起头来,像是害怕天子的容颜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会灼伤双目。最终,他缓缓抬起头。
天子挺拔而瘦削。传言圣上的身体并不是很好。眉宇间有种沉炼的肃杀之气,那种肃杀又隐在冷淡之中。
天子只是随意地笑笑,用一种极为家常的语气和措辞,“平王因病去世,朕会为他追谥。那么你呢,你可愿意留在朝中为官?即使你不愿为朝廷效忠也无妨,朕都会供着你荣华富贵的后半生。”
少年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象过无数种面圣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该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绝。当皇上对他的拒绝深感意外的时候,他再慷慨陈词,痛骂朝廷一番——这有何难?他应当不害怕龙颜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出去斩了又如何,满朝文武百官明日起,都会窃窃私语他的名字,而圣上最终还是会记得他,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命运,像他父亲平王一般,这是天下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命运。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动作僵硬地跪地,深深叩首,满怀屈辱地说:“谢主隆恩。”
他害怕靖王,更害怕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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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再度御驾亲临行宫的时候,正是夜深人静时分。跟在靖王身边的人都特别敏锐,他们一听见外头回廊上似有若无的响动,便连忙走过去开门,果真看到身着便服的皇上和公公正往这头走来,他们立刻跪地叩头,恭迎圣驾。
内殿,侍女将酒箸摆好,便退了出去。
靖王却比平常沉默寡言得多,俩人相对而坐许久,都没有任何声音。
皇帝平静地给两人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倒好之后,他淡淡一笑:“朕要谢谢你。”
靖王的神情还是冷冷的,语气里带着深刻的嘲讽,“没什么好谢的,皇上说了,这是臣子之责。我看,皇上是想把我也拉进地狱吧。”
皇帝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笑,轻叹着说,“是,你说的没错。”
“为了你,我当真做尽了所有事。”靖王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把自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众叛亲离,心狠手辣,冰冷无情,变得跟你一样……”
皇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沉沉地说了一句话。那一刹间,靖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说,“所以,朕来接你回去。”
靖王冷冷地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惨然,“回去?早就回不去了。”
“也罢。”皇帝再度斟满自己的杯子,认真地盯着眼前的人,“那便重新开始。”
大殿内,一阵静默。明亮的烛灯摇摇晃晃。
靖王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人,竟觉着有些遥远和陌生。他就这么沉沉地看着,视线慢慢地有些许朦胧。记忆中,他深爱的那个霆璋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想到他们年少还在一起的时候,霆璋总是沉默不发一言,他就只好豁出命去亲吻他,那时候,霆璋还说,我早晚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他的拥抱让他几乎窒息,他捧着他的脸,急切地说:“我带你走好不好,让我去想法子,总之不必呆在这该死的皇宫里。”
霆璋脸色苍白地笑笑,不置可否。他只是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里?”
他当然记得。“当时你一个人站在那颗梅树下面,那丛梅树已经被砍,可是你还在这儿,整整六年了,你就长在我心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在我心里’?”他又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地亲吻霆璋满是伤痕的背部。他眼里突然泛起一阵凶光,“我听说你又被人诬陷受罚,那个时候,我恨不能骑马杀回宫来,杀掉诬陷你的皇子,杀光那些嚼你舌头的奴才,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我这辈子再不能痛快。”
霆璋淡淡地笑了笑,“但母后也打了我。”
他紧紧蹙着眉,正欲再豪言壮语,霆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侍女在外面轻轻叩门,“殿下,时候差不多了,您要是再不回宫请安,皇后娘娘该起疑了。”
他们俩这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们还亲密地赤诚相对,他的胸膛贴着霆璋受伤的背。他突然动情地亲吻霆璋的脸庞,说:“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
他离开后,侍女就走进来,有条不紊地为霆璋整理鬓发和衣带。霆璋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天夜晚,入寝时分,霆璋躺下不久,帐子忽被掀起一道缝隙。男子和稀薄的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霆璋身边。
霆璋叹了一声,轻声道:“以后还是别这样,万一……”
他却答非所问:“六弟,你想我吗?”
霆璋安静了片刻,最终却是一句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