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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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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来个一网打尽”——斯鲁特张开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形——“把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荷兰、比利时、法国,接下来是意大利和巴尔干国家的犹太人,统统扫到波兰和俄国沦陷区去。这些地方红十字会和新闻界都进不去。跟自由地区的居民又离得远。都是落后地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而且反犹主义猖獗。不过,阁下,大多数犹太人都已经在波兰和俄国沧陷区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一点。即使要搬动的话,他们也用不着搬多远。从西欧运送犹太人决不会增加铁路负担。西欧没有战事啊。”

    公使抽着雪茄,睁开那只好眼睛盯着斯鲁特。“你打算怎样鉴定这份文件的真伪呢?”

    “你认为要怎样鉴定才算数呢,阁下?”

    “问题就在这里。这桩混帐事情我一点也不信。我说铁路运输问题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这档子事。办得到的话,搞个鉴定来,同时还要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

    “一定办到,阁下。”

    “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可并不是说把它交到,比方说,美联社记者的手里啊。”

    斯鲁特满脸火辣辣的,答道:“保证不让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发表出去。”

    “那好吧”

    斯鲁特带了文件夹回到办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受了挫折,心里老是想不开,连嘴唇都发抖了,就埋头看起公文来,午饭时间也不休息。三点钟光景,一个秘书探头进来问:“你见不见吉恩。赫西博士?”

    “当然见。”

    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擞地走进门来,他是个正派人,小个子,愁眉苦脸的,长着一簇红色的山羊胡子,斯鲁特早在华沙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们有时下下棋,下棋时赫西曾用斯宾格勒的口吻对欧洲人的精神破产深表忧伤。“唉,我到锡耶纳去过啦,我见到了娜塔丽。亨利太太,”赫西拉开公文包说。“是个漂亮女人,犹太人,对吗?”

    “对,她是犹太人。”

    “哦!”他眼光朝旁边一膘,捋了把胡子,同时装出一副色迷迷的轻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谢谢你,吉恩。其他那些新闻记者怎么样?”

    “无聊透顶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这点来说,我真羡慕他们。我这就要向你们的公使去报告了。照交涉的发展情况看,这些记者可能在三、四月间出来。”

    斯鲁特锁上门,撕开信,在窗口对着几张黄信笺看起来:亲爱的好斯鲁特:哎呀,收到来信真是喜出望外!趁着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伦在外面柠檬房里喝茶,我赶紧把这封信打出来。

    首先向你报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说来真怪,我们在这里竟过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兹密尔号”就忧心忡忡。我们差点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莱斯里!一个认识埃伦的德国外交官把我们拉下船,用汽车送我们到罗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可是他把我们从大难中救了出来,也可能是从死神手中救了出来。英国广播公司对这事的经过并未大事渲染,不过看来在土耳其人勒令“伊兹密尔号”离开伊斯坦布尔以后,这艘船就失踪了。天响,这艘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这里的消息真闭塞!我想起这事就心有余悸。什么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应当感到欣慰才对,但我一直在想着那些人。

    我们看到屋子完整无损。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铺起被单,生上火。我们就安顿下来了。玛丽亚和托马索还完全照往常那样干着活。天气寒冷,不过晨雾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饭店里走不掉的那帮人才使我们想起了战争。他们到这儿来吃饭,一次来一、两个人。警察对此很客气。不少记者、家眷、一名歌唱家、两位牧师——古里古怪的一帮人,日子过得厌烦死了,多半都灌饱了托斯卡纳酒,喝得烂醉,满肚子荒唐无聊的牢骚,不过情况很好。

    哦,天呐,我简直无从说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刚走出房这工夫,我竟哭了。这儿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尔尼——相隔这么近,为争取我们的自由而奔走!我还没喘过气来呢!

    唉,一下子只能说一件事。我还是赶紧把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了先给你说说吧。

    斯鲁特,埃伦正在打这个主意,不管打不打仗,决定留在这儿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长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们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亲贵族。对我们来说,奇怪的是这完全象和平时期一样。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许他到佛罗伦萨郊外伯纳德。贝伦森的府邸里去吃饭——你知道吗,贝伦森就是那个年高德助的美国艺术评论家。嘿!贝伦森竟对埃伦说他不想离开。他年纪太大了,动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还是住下不走,听天由命。贝伦森也是个犹太人——象埃伦一样,勉强称得上个犹太人吧。埃伦回来时脑子里也这么胡思乱想。如果贝伦森能呆下来,他为什么不能呢?至于我呢,当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说过,伯纳德。贝伦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权力的社会关系。他为亿万富翁、王公贵族、国立博物馆、巨头大王鉴定名画。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护。这些对埃伦一点都沾不上边。他老大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这一点。可是他说他年纪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风湿病越来越不见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车长途旅行,加上横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说不定就此落得个残废。他已经动手写他自命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后一部”是关于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运动的。这本书开头写得很顺利,要知道这本书把我们两人都忙坏了。

    不过他显然无法想象一旦我们统统走了,他会落得个什么样的苦境。他一个人与世隔绝这种日子可不好受。万一他病了,就会落到敌对的外国人手里。他说墨索里尼向美国宣战是封住德国人嘴的一出喜剧。反正事无大小他都有话说。

    他有条备而不用的锦囊妙计,心满意足地抱着不放,莱斯里。原来埃伦在二十多岁时闹了一段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一场空,其间一度改信了天主教。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也没再恢复原来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话。他有个在梵蒂冈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国皈依天主教证件的复本,把复本给了他。埃伦现在把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当成他的护身符和挡箭牌。他搞到了这些证件可真倒了大霉啦!

    要知道他熟读了纽伦堡法令。具体内容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对德国犹太人来说,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区别对待,也许这只对一半犹太血统的人有效。总之,埃伦说他对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国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宝贵的改信宗教的证件,加上美国新闻记者的身份,他才不担心呢。一句话,他只有几年好活啦,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写作,而他在这儿写作条件最好。

    我求你劝告埃伦打消这个念头。可能他会听你的话。我对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对我抱着歉意,千方百计想安慰我二他立我为他全部财产和版权的继承人。埃伦为人深谋远虑,大小也算个财主。可是我仍然对他很恼火,而且极为担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为埃伦如此烦心。这毕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岁月里,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我操心的只是谈情说爱,别闹出笑话来(天呐,当时我多年轻啊!),跑来帮他工作无非是想跟你接近一点。那时我简直一点也不了解他。如今我的命运跟他的命运可息息相关了。我的父亲过世了。我的母亲,人不在我身边,心也不在我身边,远在万里之外,尽管天下大乱,她却在迈阿密海滩打打卡纳斯塔牌,参加参加哈达萨的会议。我叔叔看来几乎是我唯一的亲人,仅次于路易斯而已。跟埃伦相比,拜伦本人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概念,一个光辉灿烂的回忆而已。我对你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孩子的父亲的了解还要深呢。

    啊啃。我听到埃伦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声音了,我得结束这封——好斯鲁特,亲爱的人儿,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当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给你时,你不娶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当时多爱你哟!事情往往只发生一次,过后就烟消云散,成为过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远变了样,人们只要早些明白这点就好了——得了,这篇匆匆涂下的胡言乱语有什么用啊。亲爱的,请你替埃伦想想有什么办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过至少脸上还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爱吗?

    爱你的娜斯鲁特坐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快照,把心目中的塞尔玛‘。阿谢尔同这个穿着普通家常衣服、怀着抱着一个漂亮娃娃的年轻女人相比。塞尔玛多么相形见拙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啦。当你失去一个情人的时候,应该就象拔掉一颗牙那样,短短一阵子剧痛,痛定之后,牙洞立即就愈合了。人人都经历过这等事。可是娜塔丽。杰斯特罗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却还象一个撩人心弦的娇娘那样迷住了他。单单看一眼这封信就给他一种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觉。唉,她就用这种黄信笺,用这架y字字面已磨损的雷明顿打字机,向他倾吐了多少热情洋溢的心里话啊!一去不复返了,那种如火如茶的爱情,那种人生难得一回逢的大好机会,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通过外交途径,要向她发出封信也怕得花上两个星期,他还是放下工作,给她写了一封三张纸的回信。向娜塔丽。亨利倾吐衷肠本身是一项真正的乐趣,尽管带着点令人灰心丧气的味儿。然后他给杰斯特罗写了一封短信,告诫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计划。他撕掉了一份草稿,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犹太人大难临头的“新材料”他不想让娜塔丽白白吓一场。公使叮咛过他在文件没有鉴定真伪之前,必须保密,这番呵责也使他深为卞安。

    可是该怎样来鉴定真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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