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使帕格。亨利吃惊的,是看见总统站起来了。在椭圆形办公室内会见罗斯福座位上一个矮小的新人,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安的事,何况杜鲁门在那张桌子(它上面那些熟悉的乱糟糟的东西都被收去了)周围走来走去,那情景更给帕格添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历史潮流正在滚滚向前,而他却留在过去的岁月里,现实正在变为梦境,于是这个态度傲慢、个子矮小的“总统”穿着双排纽扣的上衣,打着颜色鲜艳的蝴蝶结,就有些象一个冒充的人物。哈里。杜鲁门热情地跟他握手,吩咐秘书等贝尔纳斯先生一到就揪铃通知他,然后他请帕格坐下。
“我需要一个海军副官,亨利将军。”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听来是那么严肃认真,他的口气平淡而枯燥,是中西部美国人的口气;跟罗斯福那种圆润的哈佛大学声调相比,它完全代表了美国的另一个极端。“瞧,哈里。霍普金斯和莱希将军都推荐你了。你乐意担任这个职务吗?”
“非常乐意,总统先生。”
“那么,你被聘定了。咱们这笔买卖谈妥了。希望这个办公室里所有的交易都能做得这样简单。”杜鲁门总统发出了不大自然的短促笑声。“再说,将来免不了总会遇到这种情形,将军:军方和总统会在许多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让咱们一上来就把事情谈开了。你准备为谁工作——为我,还是为海军?”
“您是我的总司令。”
“好极啦。”
“但是,如果您和海军的看法不一致,我认为您错了的话,那我可得向您指出。”
“好吧。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要记住这一点:军方的看法也可能是错误的。非常错误的!”杜鲁门要加重他的语气,就使劲把双手向下一落。“可不是,我宣誓就职的第二天,三军参谋长向我简单地汇报了战局。他们说,再过六个月可以战胜德国,再过一年半可以打败日本。可是,瞧现在希特勒这老家伙已经死了,或者逃了,正在传开和谈的消息,这都是三星期里发生的事。啊?你怎么说?有关太平洋的战局,三军参谋长也会把时间估计得那么远吗?你是刚打那儿来的。”
“您说的好象是陆军的估计吧。”
“那么,明确地说好吗?要知道,我是一个野战炮兵1。”
“麦克阿瑟将军主张进行长期陆地作战,总统先生。但是,潜艇的封锁,再加上空军的轰炸。可以比这更快迫使日本人投降。”
“可是,他们在冲绳打得挺凶哩。”
“他们确实打得挺猛;但是他们就要用光作战需要的一切。”
“咱们无须进攻本州吗?”
“我是这样看的,总统先生。”
“那么咱们不必要俄国人在他们那儿帮助结束这场战争吗?”
“是的,我认为不必要了。”
杜鲁门双手放在面前桌子上,透过闪闪发亮的眼镜,直瞪瞪地瞅着这位将军。帕格用那几句简短而有把握的话不假思索地答复了对方单刀直入的追询。他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应付方法。这个人的作风完全跟罗斯福两样。罗斯福总是自己先说,或者逗帕格说几句轻松的笑话,再问问他家里人,使他不再感到拘束,觉得他们可以闲聊上一个整天。杜鲁门仿佛是一位新来的舰长,由于长相和态度都不相同,就显得不大象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但是,无论这个职位他担任得多久,他永远也不会拥有罗斯福那种崇高的威望。看来这一点是明显的。
“好吧成希望你说得对,”杜鲁门说。
“我可能和三军参谋长同样是错误的,总统先生。”
“还有留在中国大陆上的那些日本大军怎么办?”
“那个码,总统,您只要割了章鱼的脑袋,它的肢体就会僵了。”
很自然地映出的笑容,使总统呆板的表情显得温和了,紧闭着的那个嘴也咧开了。他双手勾着脑袋向后一仰。“我说,那些俄国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将军?你被派到那儿去过。他们怎么不遵守自己的协定?”
“什么协定,总统?”
“哦,任何协定。”
“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一般是遵守协定的。”
“是吗?瞧你在这一点上就完全错了。在雅尔塔会议上,斯大林同意在波兰进行自由选举,那是一次很庄严的承诺。可是现在他们正在精心挑选所有的候选人,准备这样强行捧出他们那个卢布林傀儡政府。他们之所以能这样为所欲为,你可以想象得到,是因为他们有军队占领着波兰。丘吉尔竭力反对这件事,我也竭力反对。上星期我向莫洛托夫谈到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说他有生以来从来没听人向他这样谈过话。我说:”遵守你们的协定,就不会有人对你这样谈话了!‘“
这时候杜鲁门的表情和谈话都显得那么恰然自得。听他这样谈话时,帕格。亨利一刹那想起:苏联境内遭到破坏后留下的废墟,他和叶甫连柯将军所作的几次旅行,斯大林格勒的断壁残垣,烧毁了的那些德国和俄国坦克,再有那些尸体;还想起了:他怎样设法跟俄国人打交道,跟他们喝酒,听他们唱歌、看他们跳舞。哈里。杜鲁门是一个实心眼儿的密苏里州人。他以为所有其他人都会象他那样,也是一向安居乐业、从未遭到轰炸和入侵、只知道实心眼儿办事的密苏里州人。这方面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裂痕。罗斯福知道有这个裂痕,长期以来弥缝了它,这才能够打胜这场战争。也许,此后再也不能够和苏联保持这样的关系了。
“总统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您有俄国专家们给您出主意。我不是俄国专家。我不知道雅尔塔协定的措词。对俄国人来说,协定的措词里只要有一个漏洞,他们就会把一辆卡车开过去。在这一点上,您是可以十拿九稳的。”
电铃嗡嗡响了,听见一个人说:“贝尔纳斯先生到。总统先生。”
杜鲁门站起来了。帕格又是一阵惊讶。对这种情景j他需要时间去逐渐习惯。“听说,你刚结婚。”
“是的,总统先生。”
“我想你需要几周假期去度蜜月吧。”
“总统,我准备这会儿就报到。”
他又那样笑了笑。罗斯福那种举世闻名的笑容要比这更加动人,但是帕格开始更喜欢杜鲁门的笑。它是那么真挚,丝毫没故作谦虚的意味。瞧,他只是一个朴实而又能干的人,然而他却是一位总统;这一点单从他那充满自信和毫不矜恃的微笑中就可以看出来。他还有点儿不大习惯于总统的职位,这不可以说不是一种可爱的地方。“那敢情好,非常好。越早越好。你新婚的太太是华盛顿人吗?”
“不,总统。她是英国人。”杜鲁门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父亲是英国随军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啊,对啦。是那个胖子。他有一次访问过我。他那篇报道写得很真实。他是在北非殉职的吧?”
“是的。”
“我很想见到你太太。”
帕米拉摆弄着她的手套,靠近她获得的那辆老道奇牌汽车,在阳光下沿着郁金香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几个穿制服的白宫警卫留心看她摇摇摆摆地走着。等她拿手套向那位将军一挥手,他们都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她亲切中微露出探询的神气。
“现在哪儿去呢?”他问。“到你们大使馆里去参加那个会吗?”
“如果你有空的话,亲爱的。如果你高兴去的话。”
“咱们这就去吧。”
她仍旧那样急急地把车开出了大门,绕过去向北行驶,一再在康涅狄格大街那些交通灯前面突然刹住,接着又猛地冲了出去。往来车辆很多,从敞开的车窗外涌进来的汽油烟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维克多。亨利又感觉到,自己是被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康涅狄格大街上,有哪一样东西变得跟一九三九年两样了呢?弗兰克林,罗斯福使战争始终不曾影响到这条大街、这个首都、这片国土。象他这样的成功,是不是过犹不及呢?瞧这些人,无忧无虑,驾着汽车密集到康涅狄格大街上,他们对战争有丝毫的体会吗?俄国人就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将来人们必须对战争具有最严肃的现实感。
“你的想法只值一便士,啪米拉对默不作声的丈夫说,在杜邦广场驾着车象大耳朵野兔乱蹿似的冲过了刚要亮的红灯。”“我可要向你多付几文。你再说给我听听,大使馆里开的是什么会。”
“哦,不过是一个小小招待会。参加的有我们记者团里的,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还有其他这一类人。”
“可是,为什么举行这个会?”
“老实告诉你吧,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膘了一眼。“好吗?我的朋友多数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见你。”
“好吧。”
帕米拉一边开车,一边拉住他的手,微凉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你瞧,并不是每个小妞儿都能给自己弄到一个美国海军少将的。”
“同时是总统的海军副官。”帕格终于把这句瞒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要是换了罗达,她这会儿早就要问了。
他的那只手被握得更紧了。“原来,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你高兴吗?”
“这个,又象从前那样要在军械局和舰船局之间作出选择。你更喜欢这件事。所以,我和你一样。”
“他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他不能跟罗斯福相比。可是,罗斯福死了,帕米拉。”
维克多,亨利这次来,显然是为了在会上让人们看一看。帕姆手搭着他的胳膊,在大使馆花园里走来走去,把他介绍给大伙。到会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招呼他时都尽量装出英国人那种冷淡的神气,故意不去盯着他看,也不去向他问话,但是他仍旧觉出所有的眼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罗达也曾把她这个海军学院橄榄球后卫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赖尔同班生的午餐会。有些情景并没多大改变。帕米拉穿着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顶车轮帽,看上去十分动人,但她那扬扬得意的神情使帕格觉得有些可笑,又感到有些愁郁。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他本人没察觉到,他被南太平洋的太阳晒黑了的脸,白色军服上一排排褒奖战功的勋章绶带,给大家留下了那么好的印象。
哈利法克斯勋爵和夫人在他们客人当中热情地张罗。帕格一直注视着这位身材颀长、秃了顶、带着忧郁神情的人,知道他从慕尼黑的失败起,到大战的爆发,那么多时候一直在跟希特勒打交道。瞧这位历史人物这会儿站在那里,端着一杯酒,和几位女士们聊天。哈利法克斯勋爵触到了帕格的眼光,一直走到他跟前。“将军,我记得,很久以前,萨姆纳。威尔斯就向我谈到了您。一九三九年,您和贵国总统派去试探和平的一位银行家见过希特勒,是吗?”
“是的。那时候我是驻柏林海军武官。我担任翻译。”
“他这人可不容易对付,对吗?”哈利法克斯郁郁不乐地说。“好在,我们总算把他除掉了。”
“他会在战前就被我们及时制止住吗,大使先生?”
哈利法克斯露出沉思神情,但接着就直截了当地说:“不会。丘吉尔在这一点上估计错了。我们的确犯了错误,但是考虑到我国人民和法国人当时的心情,要制止住他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战争已经是过时的了。”
“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帕格说。
“当然是错误的。帕米拉是个可爱的妻子。向您祝贺,祝您走好运。”哈利法克斯跟他握手,带着倦容微微一笑,就走开了。
在驱车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说:“哈利法克斯夫人说你简直是一头羔羊。”
“这是一句好评语吗?”
“这是授给骑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里,帕格洗了一个淋浴,后来闻到了从卧室敞开的门外飘进来烤肉的香味,他穿了一条宽大的灰色旧运动裤,感到很满意,然后再穿上白色开领衬衫和揭红色套衫,吸着鹿皮鞋。这是和平日子里他下班后习惯的打扮。他听见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声。在起坐室里,帕米拉穿着家常衣服,系着围裙,把一杯马提尼酒递给了他。“天哪,我不习惯看见你这副打扮,”她说“看上去你只有三十岁。”
帕格哼了一声。“可我已经不象三十岁那样顶用了,”他说时端着他那杯酒坐下了。这是有关床第之间的一句暗示:他对此感到非常快乐,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妇之道而言,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的答复是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然后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已经面对面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里;他们总是在那儿吃饭,因为餐室里太空洞了。他们喝了红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着菜,说了许多来话和聪明话,大声儿笑得几乎没停过。帕格每逢这种时刻,对战事的结束倒也能淡然置之,但在其他时候,则会由于担心自己解甲过早而感到不安。
电话铃响了。帕米拉走到起坐室里去接电话,回来时带着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是罗达打来的。”
维克多。亨利立刻想到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是有关拜伦的坏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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