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来,说什么都能当真,而其中肯定含着假话。她不说话了,差一点儿就被真真假假绕糊涂了。到小区门口时,她不让他跟进去了。他说好,又说,我跟你说句真话吧!啊?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他便趴在了她耳边。说完,他朝她笑笑,给她留下远去的背影。是的,他说了那三个字,那三个最具欺骗性的汉字。她一时愣了,眼前一派朦胧。雨后的世界嘀嗒嘀嗒,像在睡梦中流泪。然而,却是欢喜的泪。
贾素琳打电话嚷嚷着要范海兰请她吃饭,范海兰不明就里,贾素琳说,你跟白启书好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儿,请顿饭吃也应该吧,当初要不是我那么夸奖你,他怎么会对你用心呢!范海兰不屑道,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说了,我跟他根本没有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啥样儿的。贾素琳说,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他?范海兰说,你要是再提他我可要挂电话了。贾素琳正经起来,说,哪天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我有事儿跟你说。范海兰问,正事?贾素琳嗯了一声。
挂掉电话,范海兰想旁人都认为她和白启书是那种关系了,但她自己却是最没底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对她说过那三个字吗?如今想来,却真的好像梦。这段时间虽然他们一直一块回家,一起吃饭,但二人世界里,他再也没有过任何爱的表示,他不像是她的男朋友,倒像普通朋友,无性别区分。再看看他们谈的话题也都和感情无关,有时谈到爱情婚姻也都是身边人的,与己无关。连谈论的口吻都是置身事外的,仿佛他们俩都已打定主意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似的。不过这样也好,不用有什么负担,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在一起也很正常。可长此以往,是谁玩了谁呢?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吃亏的事情从来不干,可在这件事上仿佛由不得她了。她想绝对不能这样下去,她需要动点心思,哪怕一点点,只管切中要害便一切了然。
贾素琳住西三旗那套大三居。此外回龙观附近还有套一居,现已租了出去,租金刚好够付月供。范海兰下午两点多出发,三点多到了车站,给贾素琳打了电话,得知她在家便直接上楼。十八层,贾素琳给她开了门,换鞋时她发现一双眼熟的运动鞋。是白启书的鞋,她没多大意外,知道贾素琳又在玩把戏。进了客厅,范海兰看见白启书正站在阳台上,把盏望着窗外,自有一番悠闲。白启书知道她来了,慢悠悠转过身,坐在她对面,调侃道,刚起床吧?她白了他一眼,自豪地说,今儿我十点多就醒了,不饿,就一直躺着,快到十二点才起来。贾素琳说,看你们俩来了就吵嘴,真是一对欢喜冤家。范海兰不接茬儿,盯着电视机,在演蹩脚的电视剧。
半晌,范海兰才想起缺了一个人,便问,朱墨直不在?贾素琳说,人家哪有功夫在家呆着,不知到哪儿疯去了。白启书说,我说在公司呢,你还不信?她说,肯定也是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一听狐狸精,范海兰知道有故事,便问,狐狸精是谁?贾素琳反问她,你看你们公司谁像狐狸精?她摇摇头,目光投向白启书。他抓耳挠腮,不发一言。贾素琳又问,朱墨直是不是天天跟韩晴呆在一起?她明白贾素琳嘴里的狐狸精是谁了,她迟疑地摇摇头。贾素琳说,摇头算啥,是不知道还是否定的答案?范海兰说,不清楚。她看见白启书朝她使眼色。贾素琳也看见了,她说,亏我平常跟你们好,关键时刻都护着他,我连个小骚货都不如。白启书说,你没调查清楚快别乱说,对朱总多不好!她气急败坏道,都领家里来了,难道非要上床才能说吗?他说,那不是下雨嘛,她家离得远,路又不好走。她说,你别净向着他说话,他不就是你领导吗,有啥了不起?范海兰听明白了,肯定是下雨那天,朱墨直让韩晴住在这里了。她便说,住一宿怕啥,就你多心。贾素琳一听这话火了,身体前倾,冲着范海兰大声说,住也不行,这房子是我买的,月供我出的,她凭什么住?她那样子就好像面前不是范海兰而是韩晴,像要把火气都撒在范海兰身上似的。范海兰看看白启书,彼此摇头。贾素琳喘着气重新靠在沙发上。这种事情,范海兰和白启书都有了经验,那就是保持沉默。她看着贾素琳起伏的肚子,问几个月了,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她想转移话题,但贾素琳似乎并不想换,她气道,明儿我就打掉他,反正生下来也没爸,还不如不生。白启书道,别说气话,你真舍得也行!贾素琳说,有什么舍不得,他的孩子他不关心,让我一个人受罪,你看着,明天我就流了他。范海兰瞪着白启书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晚上,贾素琳请他们俩吃了火锅。在饭桌上又说了一大堆朱墨直的不是,唠叨完了,她对朱墨直的不满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她的不满积蓄已久,亟需发泄,范海兰和白启书便是她的发泄渠道。她不需要安慰,甚至不需要你认真听,只要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即可。贾素琳让白启书深深懂得了怨妇是如何炼成的。他觉得贾素琳够傻的,自从跟了朱墨直似乎就没有发自内心地快乐过。从一开始,帮忙给他张罗公司,因为财政问题和老家人翻了脸差点儿就要闹到法庭,卖掉公司以后,朱墨直名义上去留学,实际上是懒得跟她在一起生活,买下两套房子,月供都是她一个人忙活,为此她又变成了赚钱的机器。如今好不容易学成归来,也有了工作和收入,却一分没有贴补家用,光是买车的钱就得他一年的工资来偿还。他真搞不明白贾素琳图的什么,这样活难道很有意思吗?范海兰说,她能怎么办,进退两难啊,路都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以后她要是再找我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可不来了,你也别来,该让她自己好好反思。白启书说,你现在都不可怜她一下,还是好朋友呢?她叹气道,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呀?他问道,你有什么好可怜的,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谁能伤害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伤害到了她,为什么她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呢,难道她没拿他当回事儿?
一个周日的中午,白启书在饭馆刚吃过饺子便接到了范海兰的电话。看见她的号码,他的第一感觉是他要约他出去逛街或是吃喝玩乐之类的事情,属于恋爱入门级别必须要干的琐事。但他猜错了,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现在有钱吗?他猜到她可能要借钱,便说有,回答得并不痛快。她说,有多少?他忽然慷慨起来,仿佛意识到刚才的怠慢不应该。他说,你需要多少?这次轮到她笑了,她说,我有急用,一个月内就能还你,三万现在你能拿出来么?三万块钱他还拿得出来,只是这数目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大,并且毫无铺垫,她一个电话就让他拿出来真是让他心有戚戚然。他想探探底,便说,你能告诉我这钱干什么用啊?她说,你放心,肯定不是不法勾当,可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以后还钱了再告诉你,好吧?他只能说好,然后她说一会儿过来拿钱,让他去银行取。挂了电话,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钱借得还是借不得。他拨了电话给贾素琳,跟她说了这件事,问她对范海兰的了解。贾素琳说,没事的,一她不会跑,二她也有还钱的能力,就算她不想还你,我还可以还你呢,因为我欠着她两万多呢!她这么一说,白启书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底,心想范海兰还真是很有钱,至少比他强。要挂电话时,他叮嘱贾素琳不要把这件事跟范海兰说,他怕范海兰想歪了。贾素琳说,明白,你还要追她,还要保持你在她内心的形象是不是?白启书懒得分辩,便说,随你怎么想!
范海兰打车来的,看来还真是有急用。小区附近就有一家银行,白启书取出钱来,整整三摞簇新的人民币,掂量掂量,相当有份量。交到她手上时,他的心不可避免地颤了几颤。他对自己说,妈的,真是小家子气,看人家成百上千万地出出进进都面不改色,这点儿钱算什么。但关键是,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买彩票中奖得来的,而是他这几年的积蓄,一点点攒下来的,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才心疼。他帮着她把钱塞进了她的皮包,速度之迅急仿佛特务在交接重要情报。终于,她怀抱皮包,无比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还问他要不要打张欠条。她的真诚让他不好意思,笑道,算了,咱们俩谁跟谁呢!她充满了感激,眼神闪烁着说,我会尽快还给你,最晚下个月。他口是心非,不着急,我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用不着归用不着,钱还是存自己卡里心安,白启书一直都这么觉得,可是他绝对不能实话实说。眼下范海兰还有急事,便不再多说,抱紧钱坐上车走了。白启书目送载着她的车不见了踪影,他耸耸肩,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关于在轮船上举行钢铁大会的这一设想最终被上层领导全票否决,他们才不管朱墨直等人为了这件事开了多少次会议,费了多少脑细胞,牺牲了多少下班时间。总之成本太高,风险太大,连业内老大都不敢如此铺张,你一个刚刚成立没多久毫无客户基础的网站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呢?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结果就是被老虎吃掉,做领导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啊?老黄苦口婆心教育朱墨直,让他从实际出发,不要再好高骛远。朱墨直委屈满腹,又无处倾诉,他不想说给贾素琳听,自始至终他都觉得她不能理解他。当初只是因为一种被世人称为“患难见真情”的状况,他们才走到了一起。那真情只属于患难期,如今他对她几乎没有了感觉,他们压根就不是同一精神世界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弦断有谁听呢?朱墨直开着车(他已拿到驾照)兜兜转转,哪里人少朝哪里开。他郁闷到了极点。最后,朱墨直开到了郊外的一处养鱼池,是收费的,可以钓鱼。于是,他放下所有烦恼,钓了一个下午的鱼。回来时又在水塘边的老农里买了十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这个下午他想了很多,回去时也有了新的打算。
朱墨直回去以后,把买来的荷花送给了自己部门内的每位女性一支,剩下两支便打算拿回去送给贾素琳。次日,他又送了每位女性一个玻璃花瓶,用来养昨天的荷花。大家都在猜测他这是什么意思,白启书想朱墨直肯定是要辞职了,不然为什么送东西?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嫌办公室里没有一点绿色吗?应该不是,但朱墨直却一点都没有透露,也没找那几个核心人物谈心。这让白启书感到一丝不安,直到下班前半个小时左右,他才把部门所有人叫到了办公室。他的表情是沉重的,但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他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又说了自己的烦恼,但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事,只是最后下结论道,从明天开始我要休息几天,自从回国以后我还没有过完整的星期天呢,真是太累了。他告诉大家他休假的这一周内更要努力工作,积极上进。本来白启书以为朱墨直会将他和另外几个所谓的核心人物留下来透露一些有关“休假之说”的真相,但是没有,说完以后便散了。于是他只能在回家的路上和范海兰交流此中疑问。范海兰显然没有他想得远,心思也没在这件事上,只是听他分析而已。最后,他只得直白点要求道,你能不能说说自己的想法,他会不会辞职?她说,他要是辞了,我也不在这儿干了,离了他活得更好。他有些惘然,自语道,你能去的地方很多呢,我就不行了,北京这几个同行业的网站我差不多都转过了,再想干这行只能到上海或者广州了。她说,那就去呗,北京哪里好了,值得你这么留恋?他慢悠悠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说,北京不是有你吗?她切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在北京,又不挪地方,你还怕赖着你的钱不成?这一问一答含了明暗两层意思,彼此心照不宣。他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既然这样,让我去认认你家门吧,将来你要真是不还钱的话,我就去门口堵着你。她说,没问题,但今天不太方便,我那儿有人。他话里有话,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她呸道,少胡说,是我妹妹。他“咦”道,她不上学吗?她说,她来北京有事儿。见她不太愿意讲,他便不再问下去,当即约定好等她妹妹走了再去认门儿。
只四天,朱墨直便回到了公司。换了一身衣服,显得略为精神,然而仔细来看,明明是强打精神。上午来的,挨到下午,朱墨直把白启书、范海兰以及另外四个他从其它公司挖过来的人叫到了会议室。他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双手掩面,看起来非常难受,仿佛便秘一般。他揉揉脸,终于将双手从脸上挪下来。他说,这两天我去了一趟上海,到“我的金属”网见了他们老总。他欢迎我去他们那里工作,但是有一个很残酷的前提条件,是早晨才打电话告诉我的,那就是不让我带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许带,特别指名道姓强调了白启书,这真让我两下为难。说到这儿,他暂时停住了。白启书心里一颤,心想为啥偏偏提起我,难道就因为我辞过他吗,不要就不要,以为谁想去呢?他很是激动,但表面装作平静,他不想让朱墨直看出他的真实感受。朱墨直挠着脑袋,继续说,我一旦走了,大家的现状肯定会发生变化,那些我为你们争取来的利益,虽说微不足道,但是我如果真的走了,这些小利益也不见得能保住。你们也知道公司对成本控制得厉害,工资肯定会降的。说到这儿,他又停顿了。看着大家,但是大家有的看着他,有的埋头盘算,都在等着他的最后决定。他咬咬牙,颇为动情地说,跟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是真的,说实话我狠不下这个心,所以我最终决定不走了。我希望大家能够振奋起来,把工作做好,既然公司不允许我们做这做那,咱们就从眼前出发,先把信息做好,过两个月便收费,那样多少能有些收入,等到过年也可以发点儿奖金。他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个舍己为人的大英雄,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还是真的对眼前这帮人动了感情。
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但结果并不是白启书想要的。对目前这个公司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不想去“我的金属”网那是假的,只因为朱墨直传递过来的老总声明让他气不过才那样想而已。不过,这样倒也好,就此死了他的心,断了他跳槽的愿望,能让他安心在这里做下去。以前,朱墨直曾经暗示过如果去“我的金属”也要把他带上,这个小小的暗示在白启书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浪。想当年,准确地说是四年前他因一时逞能从名不见经传的“我的金属”网出来以后才明白了那个网站有着很多优势,以至于他一度处于后悔之中,一度想通过各种方法吃得回头草,就差和“我的金属”的老总直接对话了。如今,朱墨直的一席话彻底粉碎了他的愿望,他才发觉生命越发变得难堪,比他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难堪。人需要活下去,有些事就必须接受。到了现在,白启书只能另找出路,在找到这条出路之前,他只得乖乖呆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平常,但白启书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工作热情,每一天基本上都过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那日下班后,范海兰主动请他吃饭,他也没问为什么,便和她去吃了水煮鱼。她看出他精神不振,便问他为什么这几日一直没精打采。他不把她当外人,便说出了内心的苦闷。范海兰开导他说,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想卖钢材的话跟我说一声,我立刻在北京天津给你找一家。他说,我不适合卖钢材,再说这行我做了好长时间,扔下怪可惜的。她说,那怕什么啊,难道这个你要干一辈子不成,还是想成为冶金协会那样的老专家啊?他苦笑道,才不是呢,更何况我也成不了。她鼓励道,那不一定,你知道朱墨直干到月底就走,他一走,总经理的位置就空出来了,说不定就能轮到你呢!他有些吃惊,便问道,谁说他月底要走了?她说,你不知道吗?他茫然地摇摇头。她噢了一声说,忘了,贾素琳不让我告诉你们呢,不过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吧,朱墨直跟老黄说好辞职了,月底就要去“我的金属”网工作了。白启书的心凉了半截儿,他没说话,表情木木的。范海兰凑近他说,你可别说出去,他不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缠着他不放他走!白启书愣住了,好像突然被人打懵似的。朱墨直在骗他,起初白启书有点儿想不通,等他稍微静下心来一想也就明白了。如今那些曾经被朱墨直挖过来的人都成了拖油瓶,他哪里顾得了他们,关键时刻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只有自己。很正常,如果换作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吃过饭,他们没有坐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回家。因她说吃得多了,想走走,而他也没什么急事,便陪着她一起往回走。人行道上还算安静,来往的人不多,他们并肩走着,中间隔了很小的距离,衣袖偶尔擦到一起,在她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其实,她是想跟他多呆一会儿才有意提出走回去的。像他们这样在夜晚散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拉拉手都不肯。他不是感情的木头,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在恋爱方面虽谈不上高手但也不至于傻到如此地步。他表现得如此谦谦君子翩翩绅士不过是装出来的,这种假装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有目的的自觉地装,另外一种是因为真心爱她而不轻易去碰她,那就是不自觉地装了。她希望是后一种,她也认为是后一种。借他的钱,她的本意并不在于钱,只是想试试看他舍不舍得。但这钱后来确实有了重要用处,十天半拉月不可能还得上,因此她又得找托辞延后了。她只是说,借你的钱怕还得用一段时间才能还你,你不着急用吧?他说,不着急,等有了再还吧!她又说,到时候我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你。他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如果没钱,还点别的也行。她说,我不知道你缺什么?他狡黠地说,缺个老婆。她红着脸道,那我可没有。他便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狭长而有神,像两把温柔的小刀扎入她的心脏。
他是爱范海兰的,可也未见得对她有多么信赖,借给她钱时一样惴惴不安,害怕她由于种种原因还不上或者耍赖不还。他究竟是爱她,还是爱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让他回答母亲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一样为难。毫无疑问,这是一对矛盾,但矛盾也可以相安无事的共存。只要金钱和范海兰没有处在对立的位置上,那么一切都将和谐共生,他可以右手抓钱,左手搂着她。他怎么会爱上她,鬼使神差般就和她谈起了恋爱呢?她算不上漂亮——当然漂亮的多半也不会喜欢白启书;她穿着打扮很俗气,言谈举止也毫无气质可言;她脾气暴躁,直率任性,经常得罪人;她不爱看小说不爱写字不爱上网聊天;她虚荣至极,喜欢听奉承话缺点一箩筐,而他却爱上了她。他知道,他爱她的真实和坦诚,对他从来不说假话;爱她对他的好和依赖,应该说是他发现她对自己有意思才主动了一下;爱她赚钱的本领和还算富足的家庭。再有,他感觉到自己可以把握她,哪怕以后真的结了婚,她依然会听他的。虽然她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上是纸老虎,心眼比他少多了,她斗不过他的。她的聪明全写在脸上,而他对她来讲是深不可测的。她借了他的钱,不就是为了试试他的心吗?他早就了解过了,她是不会缺钱的。凭她这几年的积蓄,早已够在北京买套两居室了(当然是首付)。这是贾素琳跟他说的,而他自己也了解到范海兰自己住的房子有两个房间都租了出去。他怀疑这套房子已经被她买下来,用房租来抵月供,对此她不置可否,因此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试就是试吧,这有什么?反正他也不着急花,有了钱在她那儿,她总好像欠了人情一样,让他有借口说些情人之间的俏皮话,过过嘴瘾。他不能碰她,起码在很多东西未确定之前,他必须坚守原则。不是不想碰,只是这碰的代价太大,万一某些事情并不是他了解的那样,怎么办呢?虽说她不见得要他负责什么,可他还是喜欢从一而终,不想半途而废,那样太耗费精力和财力。
朱墨直干到九月底就辞职的消息渐渐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而当事人始终不露声色,但朱墨直对员工的管理明显松了,大有放任自流之势,因此有些人暗地里开始找工作,打算离开,都以为钢铁部将会取消。终于在9月25日这天,也就是中秋节下午发月饼的时候,朱墨直告诉大家他要走了,并且邀请大家聚餐。一共坐了三桌,在一个大包间内。喝酒、照相、真真假假的道别轮番上演,朱墨直的眼睛在某些时刻竟然噙了泪。倒是白启书一杯酒未喝,别人争先恐后来敬朱总,他却一直坐在位置上安静地吃菜,好像一切热闹与他无关。事实上,的确与他无关。他对朱墨直有点儿不满,如果不是朱墨直,他一定还在原来的公司工作。听说那里工资涨了许多,而且各项待遇也都比现在的公司好,这不能不使白启书的心理失去平衡。简单来说,朱墨直打破了他的生活之后又不负责任地拍屁股走了人,却把他们留在了他一手制造的烂摊子里。想想就让他窝心,白启书怎能对他没有意见呢?屋内的喧嚣迫使他走了出去,手里还拿了一罐啤酒。范海兰见他开门出去,便也跟了出来。她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夜晚凉,啤酒也凉,顺着喉咙流得白启书透心凉。本来他没有那么伤心的,可酒这东西是越浇越愁的,他便越想越伤心了。他的人生在此拐了一个弯,且是由于朱墨直才硬生生拐了弯。说朱墨直毁坏了他的人生有点言重,但罪魁祸首就该算他。三年前,白启书自己的错误决定让他走了弯路,如今好不容易修养生息过来再次步入正轨却杀出朱墨直改变了他的前行方向,怎能不叫他悔恨。范海兰蹲下来,跟他一起坐在饭店门前的石阶上。秋风吹着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远处的高楼大厦、明暗的灯火以及车声人声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繁华。这样的夜晚,她的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她劝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无绝人之路,你以为你处境不好,可是比你不好的人太多了。他显然听不进去她的话,摇着头说,再不好的人也在往前赶,我停滞不前就等于倒退。她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个人活个人的,离了谁地球都转。他抬头看她的脸,朦胧而又嫩黄的,带着水果一般饱满的乐观。到底是女人,想的就是少,他暗自慨叹。见他不说话,她也怆然。半晌又道,不如国庆时我们出去散散心吧!他问,去哪儿?她说,去杭州吧,我想看看西湖,而且我弟也在那儿,顺便看看他。白启书听她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想出去玩的心思,便说好。当下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俩人谈起了旅程安排和风景名胜。
真要去旅行,白启书倒认真盘算起来,将范海兰原来的想法几乎全部推倒了。范海兰想早点去,比如9月30号或者10月1号,但白启书的意思是晚几天飞过去,不坐火车,因为黄金周里的火车票是想都不用想的。他到网上查了,飞机票在10月3号这天打了4折,是假期内最便宜的,因此便决定这天去。她嫌晚,时间短,玩得不够尽兴。他说,可以晚两天回来,错过返程高峰,那时人还少,票也便宜。日期和交通工具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是行程。他也规划好了,先飞到上海逛两天,累了再到杭州悠闲地享受一下再回北京。对此,范海兰没什么主意,既然有人想这些,那她只管玩就好了,反正只要能见到她弟弟能到西湖转一圈就好了。当然,她知道这次出去玩的本意还是为了增进她和白启书之间的感情,对他多些了解,以期能将关系进一步明确从而走向明朗。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嘴上虽然说不着急,可心里有数。旅行里的两个人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和人群,定能更加放得开,机会当然更多,就看他要不要把握了。
到了那天,白启书不到六点便起床了。飞机7点半起飞,大巴车到安徽大厦附近大约六点半,他们需要赶上这趟。还没洗漱,他就给范海兰打手机,通了,可就是没人接听。他想她肯定还在睡觉,便先去洗脸刷牙。整理好行李又给她拨了一次,依然无人接听,只是一首烦躁的彩铃翻来覆去地唱。他有些不快,提着行李出了门,打算上门找她。走了一半路,她的电话打来了,她说她刚起,声音中还带着睡梦的味道。他看了看时间,叫她快些收拾,他去找她。挂了电话,他知道这次多半赶不上大巴了。果不其然,她虽然收拾得很快,但大巴还是比他们先走一步。没办法,他们只能打车。上车时,白启书故意让范海兰坐在前面,那意思是让她付钱,因为是她造成了迟到。他的脸色不好看,她讪讪地坐在了前面。路上无话,所幸一路畅通,并未晚点。她付了钱,他到后备箱里取她的大包。他说,咱们又不是过日子去,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她说,给我弟拿的吃的,还有我的换洗衣裳,那不得一大包啊?他没说什么,拉起了包。她赶上来,从他手里抢过拉杆说,我自己拿,不用你。他放开手说,不用算了,倒还清闲。办好登机牌,又将那只大包办理了托运。他嘀咕道,这当姐的还真够意思,拿那么多好吃的。她笑道,你吃醋了?他诧异道,我有病啊,吃你们姐弟的醋!她笑道,还否认,那干嘛酸溜溜的!他用轻视地口吻说,我可没有。
终于上了飞机,她挨着窗口。上升的那一刻,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远,她的心也悬了起来。这是一次旅程,同时也是一场赌注,她现在的心情就像在摇色子,杯底扣的到底是大是小,只有旅行结束才能知道。色子虽然是她耍的,但未来并不由她说了算。她若是赢了,那可以得到白启书的爱和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恢复单身,把3万块钱尽快还给他了事,当然,她对感情或者男人的看法肯定会随之受到影响,但还不至于否定和怀疑他们——男人和爱情。白启书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没有感到不舒服。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不见得有多好,长得不帅,也不是很有钱。然而,他对她有意思,也许能给她安稳和长久,这就是她想要的,仅此而已。
飞行平稳,她睡着了。他不困,只是有点乏。替她拉下机窗,刺眼的阳光和翻卷的云层消失了。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对于这次旅行,他还是充满期待的,重要的不是去哪里玩,而是和谁一块去。和她单独行动,他有着几个目的。那应该是心照不宣的,在网上订宾馆时,他只定了一套双人标间;在皮包最隐蔽的地方,他偷偷放了一盒安全套;在心里他盘算着最佳时机。所谓最佳时机谁也无法预知,靠的只是他和她相处的融洽程度,火候到了自然什么都能干。在这件事之前,他还需要进一步了解她,确定她就是他想要的。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了。取了行李,他们去坐公交车到预订好的酒店。上海的天气要比北京热得多,而且有些闷。机场出口距离公交站有一段距离,范海兰跟在后边说,咱们打车吧?他摇头道,不用了,你又不熟悉路况,万一司机绕道岂不多花冤枉钱。白启书拉着箱子绕了一个大圈才到他们要坐的公交车。等了很长时间,车还没到,范海兰又嘟囔了一次打车,白启书装作没听见。他心里也纳闷公交车的间隔时间为什么这么长。车终于来了,人不多,他们还找到了座位。车程很长,绕来绕去把他们俩绕晕了也还没到达目的地。他想,这么远如果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她想,早知这么远真应该打车,免得它走走停停,浪费时间。他们俩并排坐着,彼此看了一眼,仿佛在交流想法。终点站到了,白启书跟售票员打听了一下,得知他们要入住的酒店就在附近,于是道谢后下了车。说是就在附近,但仍然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白启书才推开门,范海兰便冲进去躺在了床上,仰面叫着,累死我了。他白了她一眼说,这就累了呀,一会儿出去玩走的路更多,你还受得了?她说,那我不去了,睡觉。他说,大老远跑上海来为的是睡觉,那还不如在北京睡呢!她说,明天再去玩吧,我先休息半天,养养精神。他坚决地说,不行,现在是差一刻1点,3点必须出去,我去买饭,你呆着吧!他出去了,她笑着想,有人伺候就是好。
上海也没有多少地方值得逛,他们先后到城隍庙、外滩、南京路和淮海路走了一圈,累得腿都细了。在上海花掉两天时间,6号上午他们坐上了前往杭州的大巴。范海兰又靠在座背上睡着了,这几天一旦闲下来她好像都在睡觉。他皱皱眉,拿过她的包,想找一块口香糖。翻了半天,口香糖没翻到,倒是找到一张说明书。他想扔掉,但上面的几个字吸引了他。那几个字是“磷酸氟达拉滨”他不晓得这是什么药,继续往下看,不禁吓住了。在药物适应症这一项清清楚楚地写道,适用于b细胞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他没有再往下看。他看不下去了,一点儿心情都没有了。这张药物说明书怎么会到她的书包里,难道她有白血病?这不可能啊,她虽然总是喊累,但那是懒的体现,并不是体质问题。这张说明书究竟怎么回事呢?他有些着急,真想马上叫醒她问问清楚。他告诉自己先冷静下来,一张说明书说明不了什么,事实很有可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能够确定,她有事瞒着他,并且与白血病有关。想到这儿,他有些庆幸,庆幸这两天在上海并未和她发生实质关系,甚至连吻都没有接过。他有时很相信直觉,一直未对她放心,原来真有他不知道的,而且事关重大。还好昨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干。他的自制力那么强——他简直有些佩服自己了。
昨天晚上他们在人行道上散步,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合适的氛围和环境,总之一切都像是为他们俩安排的。因回去得晚,竟然在梧桐树的枝杈间看见了月牙,黄而嫩的,就像她那反光的一抹脸颊。她的领口很敞,他面对她站着便能隐隐看到里面的内容,但他把眼光移开了。本来牵着的手这时候却都自然垂落着,他闻到了她的气息——温暖而节制地横冲直撞。也许她充满了期待,那小而厚的嘴唇,像两片红嫩的果肉。他吻了上去,因为在大街上,他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然后错开她的脸,抱住了她。她以为回到宾馆一切都将顺理成章,可是他没有,连吻都只落在她的脸上而已。关了灯,她辗转反侧。他一样睡不着,但一次也没有翻身。迷迷糊糊中,她问他,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然后他好像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可他没有进行安慰。早上醒来,他记起了昨晚。看看她,却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便又觉得那是梦了,因此便没有多言语。恋爱中的人经常做梦,所以很容易混淆事实和梦境。
到了杭州,他们先找了宾馆。吃过午饭,便去美术学院找范海兰的弟弟,那一大包东西自然被白启书提着。她弟弟学的是艺术设计学,听她说考了两次,都因为英语成绩而与中央美院擦肩留憾,后来不得不上了浙江美院(已改名中国美术学院)。这个年轻人果然带着一股艺术家的气质,但更多的还是city boy的时尚元素,刺猬一样的头发根根竖立,耳钉和项链一样不少。她弟弟虽然话不多,但能确定是个健康的有活力的年轻人,不像得了血液病。白启书一边看着眼前的姐俩说着话,一边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不是她,也不是她弟弟,那是她什么人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这和咒她有什么分别。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她问问清楚,岂不一切都明白了。但他不知如何开口,不是不想问,是不敢开口,他害怕她说出的事实是他猜想中的任何一种,那样他和她之间就只能说拜拜了。美好的人生是需要健康作基础的,如果她或者她的家人有了不幸,那都将成为他的累赘。他固然爱她,但并不是无条件的爱,很多东西都能破坏这份爱。它很脆弱,他亦无能为力。他憎恶别人带给他负担,扰乱他的小生活。
和她弟弟一起吃晚饭,她把他向她弟弟简单做了介绍。她弟弟有一双和男人不相称的大眼睛,倒和她颇为相似。大眼睛盯着白启书看了几下,弄得白启书好不自在。她弟弟的目光带着一丝敌视,好像在警告白启书要对他姐姐好点儿。当然,很可能是白启书单方面这样想,人家孩子可看不懂他的心思,只是习惯装酷而已。饭桌上,姐弟俩说着家里的事,白启书插不上话,只能侧耳倾听。他听得很仔细,甚至想从中找出有关那张说明书的蛛丝马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疑点。弟弟问姐姐,爸妈都好吧?姐姐答,好着呢,就是想你呢,咱们俩都在外面,只有妹妹陪着他们了。弟弟说,他们俩就是伴儿,没事找乐呗!姐姐说,咱那儿又不是城市,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也有好多去处,他们只能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打牌斗斗嘴。“好着呢”范海兰说的这三个字让白启书略感安慰,依此来看不太像是他们家里人。白启书心不在焉,好在范海兰和她弟弟在热烈地说话,没有注意到他走神儿。
吃完饭,道别之后他们俩便坐公车回去了。下车时,他们才发现下了雨,虽然不大,两个人的衣服还是在走回宾馆的路上被稍微淋湿了。范海兰先洗澡,然后让他去洗。白启书有心事,但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他仰面躺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只露出脑袋枕着缸壁。泡泡很解乏,差不多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敲门声。他猛然醒了,听见她叫他。他答应着,连忙从浴缸里出来,问她什么事。她说,梳子在卫生间,给我拿出来。他好歹擦擦,又拿大块浴巾裹了身子才开门。她进去拿了梳子出来,他还愣在门口。门开得不大,正好容下一个人,她侧着身子往外走,胸部故意擦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她扔掉梳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看着看着,他们便抱在一起接起吻来。晕晕乎乎就到了床上,她的手伸到他腰间的浴巾内侧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并随之停止了手和嘴的动作,人仿佛一下子僵住了。他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她的心凉了,整理好睡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不解、质问、气恼和羞愧。她说,为啥?他迅速找到一个老掉牙的理由,装作一本正经地样子说,我们,我们还没结婚呢!范海兰一听,噗哧笑了,心想这个人不至于这么老古董吧,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这样的人,而且还让她范海兰碰见了,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得而知,也不好再问他。过了半晌才问,那你为啥不给我单订一间房?他干脆地说,浪费。她又笑了,便不再理他,兀自躺下睡了。他觉得他的谎言很明显,迟早她会明白过来不是这么回事,还是早点把那张说明书弄清楚地好,不然夜长梦多,说不定局面会发展到他无法收拾的地步。
第二天上午依然下雨,雾蒙蒙的天,还有一阵阵风。他们买了把伞共同撑着,在西湖边转,后来又乘船游览了花港观鱼、三潭印月等名不副实的景点。已到中午,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坐在西湖边上的小亭子里,看着远处朦胧的矮山近处的杉树倒影,确实很美。只是她并不高兴,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很少说话,无精打采的样子。她问一句,他才说一句,让他给她照相,还差点儿把相机掉在水里,仿佛丢了魂儿。他不说去吃饭,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近距离地坐着。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跟前说,去哪儿吃饭?他像没听见一样,望着远处。她生气了,拿伞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厉声道,我问你去哪儿吃饭,你想啥呢?他回过神儿来,漠然道,去哪儿都行。他的态度叫她不能容忍,使劲儿朝他胸口推了一把,差点儿把他推到水里,还好他及时抓住了栏杆。他被激怒了,朝她嚷道,你疯了?她不甘示弱,你才疯了,不疯干嘛总拉着一张脸,不喜欢我就直说,把自己憋坏了我可不管!他气愤道,谁说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她不懂“妄自菲薄”的意思,但能肯定不是好话,还击道,你甭藏着掖着,你当我傻看不出来吗?说完,她竟然哭起来。他最见不得女孩哭,他没想到她也会哭,因他从来没看过她哭。她一哭,他便心软了。
后来,他好不容易才哄好她,这是他第一次哄她。吃饱了,人便困了,但回宾馆有些早,于是就近找了一家水吧,要了两杯橙汁边喝边休息。思考了很长时间,白启书最终决定在此揭开心中的疑惑。他面对着她说,那天我在你的包里发现了一张药物说明书,上面好像写着治疗白血病,你知道这张说明书吗?他尽量做得自然,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突然间想起来才随便问问一样。她愣了一下,被他捕捉到了——她真的对他有所隐瞒。她迟疑一下才说,本来我想晚点儿告诉你的,那是我妹妹手术以后用的药,但她不是白血病。他哦了一声,那是什么?她继续说,是一种怪病,咱们老家的医院都治不了,眼看着人都不行了,后来送到北京病情才算缓住。他问,现在呢?她说,放疗以后就回家休养了,刚从医院出来那会儿跟我呆了几天,有一次你不是问过我吗,还有上次你在我手机里看到她的照片,其实她戴了假发,现在头发才长出来一点,那个脑袋跟刚割过的韭菜畦似的。说到最后的比喻时,她笑了。她居然笑得出来,白启书听完她的讲述有点儿害怕,这类轻易就能夺走生命的病总是让他胆寒。他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想同情她,更何况是她妹妹。他觉得被同情是可耻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现在已经确定治好了吧?她答道,医生是这么说的。他自语道,这类病应该不会复发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但愿不会。
本来他们打算去灵隐寺的,但天气不好,便改作明日再去,后天回家的车票也已买好。从水吧出来,他们朝着附近一处不高的山坡走去,打算在树林里转转。一路上,白启书更加沉默了,而内心却在激烈地斗争。他想她借走的3万块钱一定是用在了她妹妹身上,她是不是就此不想还了呢?她妹妹的病以后会不会复发呢?她在她妹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如今还剩下多少钱呢?如果他真的和她好了,她在他们家里是老大,下面的弟弟妹妹都需要她照顾,那么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会不会受到影响呢?他想了很多很多,全离不开自己的钱和幸福生活。他知道这很自私,可是没办法,因为不为自己着想他不会活得舒服。还记得上学时他就希望未来的另一半最好是个孤儿,无爹无娘无牵无挂,只一心一意跟着他对他好。
很突然的,她把手从他手里使狠劲儿甩了出来。他一怔,她停住脚步不走了。雨点打在她露在伞外的左肩,他反应一会儿才把伞移过去,想要替她挡雨。她扬起手,一把将伞打飞了,板着脸质问道,我问你,啥时候看到那张说明书的?他猜到她可能发觉到了什么,但没心思考虑,便脱口而出,昨天在大巴上。她讥笑道,你这两天一直拉着驴脸,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他不置可否,目光移向了别处。她冷笑了两声,我说中了对不对,我以为呢,怪不得你总是忸忸怩怩,原来为这个,你怕什么?我妹妹的事用不着你管,就算她死了也用不着你的钱,借你的钱回北京我就还你!她说得咬牙切齿,他妄图申辩,刚说了“不是”两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她说,不是什么?就是就是就是,你就是个小人、自私鬼、大财迷,怪我眼瞎看上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告诉你,她一字一顿地说,白——启——书,从现在开始,咱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来都没认识过你!他又想说话,刚一张口就被她吼住了。她恶狠狠地看着他,水珠挂了她一脸,好像从愤怒的眼里喷出来的。她继续说,你甭担心,该你的钱我肯定还给你,现在咱们就各走各的。说完,她追上被风吹远的伞,撑起来与他背道而驰。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中,偶尔行至林木稀疏处还会露出那把玫瑰色的雨伞以及伞下两条快速行走的腿。
他没有追上去,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真的就这样结束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对她的愧疚之情会让他难受一段日子。他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视野也愈加模糊,就连那把伞也看不到了。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直到越来越猛烈的风差点儿将他吹到,他才抬起头看了看天。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吓了他一跳。只见空中乱云飞渡,雨点箭簇一样朝下射,他这才发觉浑身已湿透。他本能地想找个地方避避雨,但这是荒山,除了脚下的石板路毫无其他人工设施。风雨越来越大,那雨简直是倒下来的,那风将眼前的树梢全部抹平,就像巨大的电锯经过一般。他赶紧朝山下跑去,本想跑得快些,无奈道路光滑视野又模糊,加之风吹雨灌,让他一阵阵气短,哪里还跑得起来,只得扶着摇晃的树木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这是什么鬼天气,他心里嘀咕着,忽然记起了台风和罗莎这两个词语,于是恍然——原来这就是盛传已久的台风“罗莎”他记不太清是何时何地听到的这个词了,但能确定自己遭遇了台风,并且其威力势不可挡。终于来到山下,他朝着公园跑去,那里面有长廊和亭子。七拐八拐,找到一处木亭,里面已有了湿淋淋的人。他连忙跑进去,叉开腿站着,两臂也微微扬起来,像一只晒翅的鸟。水流自上而下顺着他的裤腿流到脚底,汇成一道水沟像洼处延伸而去。流得差不多了,他脱下衬衫拧干了上面的水之后又穿好了。
一摸裤兜,还有手机,于是赶紧拿了出来。已被淋湿,甩了若干下,上面还挂着水珠。所幸还在开机状态,他拨了范海兰的号码,提示关机。等了一会儿,他又拨,还是关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在哪里?手机关机一定是被雨淋湿了。这个人真不会照顾自己,手机在包里,还带着伞,怎么会被淋湿呢?不过这样的天气,带伞就相当于带了累赘,一点事儿也管不了。他着急了,人是他气跑的,如今联系不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不行,得要找到她,找到她一切都好办。风和雨没有减弱之势,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白启书顾不得想太多,只能硬着头皮跑进了大雨中。马路上车不多,到处积水,一片汪洋。到现在他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了,实在不行先回到宾馆再想办法。这时他才想起手里一分钱没有,全在她的包里。因此,他只能走回去了。有些地方的积水很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为了不让手机淋雨,他只能两只手护着它,打算每隔几分钟便打给她一次。这一刻,除了找到范海兰,任何念头都不存在了,她仿佛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雨小了,但风依然很大。吹得他浑身战栗,一股股凉气直进骨髓。他不想再走下去了,给她拨了若干次电话,但每次都提示关机。如果不是看到马路上的灯光和汽车,他简直绝望了。汽车一部分熄火了,剩下一部分也如履薄冰,即将熄火的样子,偶尔出现几个人影在风雨中跋涉。他实在走不动了,靠边到一处电话亭里歇息。眼前一片模糊,灯啊车啊人啊树木啊房子啊都在风雨中飘摇着,那么不真实。他看着手机屏幕,马上就要没电了。他想再打最后一次,如果还是关机他便先回到宾馆再作打算。他拨了,依然提示关机。他立刻挂掉了。他心里说,范海兰,你不能怪我绝情,我已仁至义尽。刚出电话亭,手机响了。他一看,竟是范海兰打来的。他一惊,马上摁了接通,好像晚了一秒钟就将永远错过。那边没有声音,只听到清晰的水声和车声。他一连串喂喂几声,才听到了轻微的喘气声。他说,范海兰,是我,白启书,快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的手机就要没电了,我得去找你。那边终于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到处都是水,走也走不动,车都淹了。范海兰是个路痴,他知道这一点,于是便问,你抬头看看,有没有大厦或者其他显眼的建筑?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一片漆黑,好像停电了。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他安慰道,你别着急,就在那儿呆着别动,我马上去找你,千万不要走啊!她唔了一声,听那语调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在答应家长。白启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到尾分析了一下,他认为范海兰就应该在附近,因为他下山时,她走开也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她不可能走得太快。能确定她所处的地方有很多水,并且停了电。按照这个线索,凡是水深漆黑的街道他先后走了几条,妄图展开地毯式搜索,但一无所获。目前他所处的位置依然堵着很多车,但这个地方的水并不深,也就是说是由于前面堵车,这里才会堵。如今只能碰碰运气了,他顺着堵车的长龙阵一直往前跑了下去。说是跑,比走快不了多少。终于,他见到前面的某些店铺里闪着烛光,而不是灯光。他继续往前走,同时又给她拨了电话,告诉她已经快找到她了。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处屋檐下。天黑无光,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时,他感觉到了她湿漉漉而又热乎乎的身体,就像她的嘴唇一样。他们接了很长时间的吻,好像要把以前早就该接却一直因为耍了许许多多小心眼而没有接的统统接了一样。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跟她亲密,太多的身外事此刻都无法进他的心了。这一刻,他们俩只属于彼此。她所处的地方算起来应该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段,很多在此熄火的汽车只露出了顶部。他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看着台风暴雨袭击过的城市,狼狈不堪,而他们的感情却因此转了一个弯,向着稳定和谐踏步而去。后来,终于到达了积水较浅的地方,他们打了一辆车回到了宾馆。各自洗完澡,他又出去转了一圈,在唯一营业的一家小超市买了方便面火腿肠等食物。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但似乎都很有热情,吻着吻着便滚到了一起。
第二天,费了很大劲儿,他们终于坐上了去上海的汽车。风雨渐渐弱了,窗外那些田里的甘蔗们都被台风吹倒了,铺在地上。有一些树从中间断了,露出乳色的内瓤,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她靠在他怀里,两只胳膊箍着他的腰。车子有些晃,晃得久了,她的胳膊便松了,于是偶尔加把劲儿,保证始终在紧紧搂着他。她终于无比坦然地呆在他的怀中了,然而脸上却不是笑,而是一种凝重,仿佛劫后余生后的心有余悸。每当她勒紧他的腰,他便相当配合地改变一下坐姿,搂住她的肩膀。他知道,他是可以和怀里这个人友好并且恩爱的过下去了,只是能过到什么时候还不确定,反正白头到老的几率似乎不大。管它呢,想那么远做什么,谁知道这个世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呢?就像这场台风虽然给其他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偏偏成全了他们,多么滑稽!
回到北京以后,他们没有见到朱墨直,据说已经去了上海。范海兰又上了两个星期便重新去找别的工作,她这次想找一个销售经理当当,不想再做业务员。但白启书泼她冷水,说她不适合做经理,根本不可能做到以身作则,让他还是做业务员,把原来的客户关系拾起来,每个月还不是能拿个小一万。但她不想再跟用户直接打交道,想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她说,你就别管我了,倒是想想你自己要不要换个工作,我看那儿早晚得倒闭。他不屑道,早着呢,新换的经理是个外行,让他折腾一段时间再说吧!
他决定搬到她那里去住,告别单身生活。她住的那套三居室果然是她买下来的,现在两个小间租了出去,剩下一大间她和他住。他不用再交房租,省下的钱够他和她过不错的物质生活。偶尔出去吃顿大餐、办了健身卡,平常也去爬爬山逛逛公园,只是他们都不再想出去旅行了。是害怕再碰见台风暴雨或者其他意外灾害吗?是,也不全是。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可真心却只有那么一忽儿,是不能续航的,他们都不想再受考验。搬家那天,她开门时说,你来倒插门了?他先是愕然,继而笑道,是啊,我来做上门女婿。她嗔怪道,不要脸。就势扬手要打他,他抓住她的手说,别闹!他另外一只手里还提着东西。他对她说的情话也少了,几乎绝迹了,就算有也都现实得很。她明白他们这是在过日子了。
一日,贾素琳来找他们了。她的肚子微微凸起,穿着稍微宽松的吊带裤,几枚雀斑在脸上跳跃,看起来心情不错。在客厅看电视,她问白启书,韩晴辞职多久了?他想了想说,快一个月了。范海兰惊讶道,她也辞职了呀,怎么没听你说呢?她问白启书。他说,关咱们什么事儿,用得着跟你说吗?半晌,贾素琳说,我跟朱墨直离了。范海兰再次惊讶道,离了?离婚了?贾素琳点点头。范海兰说,你没开玩笑吧?贾素琳苦笑,你认为拿婚姻开玩笑很好玩吗?范海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贾素琳接着说,韩晴那个婊子还是找他去了,他们两个在一起呢。范海兰问,那你就跟他离了?孩子怎么办?贾素琳若无其事道,没他更省心,我的孩子我自己养,我又不是养不起。停顿一会儿,她才说,他是净身出户,啥都没要,他哪有脸要这要那?范海兰一直不看好贾素琳和朱墨直,如今他们真地离婚了,她却无法释然了。她歪过头看着白启书,想听他说几句话。白启书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一个抱着吉他的女孩无比深情地唱道,爱到飞蛾扑火是种堕落他的目光发直。范海兰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他终于找到她时的眼睛,那光芒在黑夜里兀自闪耀着,闪耀着。如今想来,那样的目光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