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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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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很平静。

    实在是平淡,就像淳于意身上所穿的那件大布袍似的,洗涤得极干净,折压得极平整,但看上去令人总不免有黯淡之感。

    作为一个举国敬仰、名震遐迩的医士,淳于意是不容易有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去支配的时间。上门求教,倒还不难对付,十天半个月,有那重病待救的人家,遣了急足来哀恳,不管风霜欺凌,不问路途远近,得信即行,这真是叫人万般无奈的苦楚。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常常这样在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也无用。

    在缇萦,每看到父亲远路出诊回家,自己提着分量不算太轻的药囊。一脸疲惫之色,常是心痛如绞。然而她无法分他的辛劳,只有尽力孝顺父亲,她无一刻不是窥伺着他的眼色:看他想什么。不等开口就先替他去做了。这算是淳于意享福的一刻。可是他也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就是在他享受女儿的孝心时,依然感到美中不足。

    因为是如此寂寞得近乎凄凉,所以当宋邑突然来作客时。给淳于意家带了意外的喜悦。这位不速之客,受到了过去所未曾有过的欢迎。杀鸡具黍,自是必然,罕见的,是连一向不大肯敷衍淳于意门生的卫媪,都表现了逾格的亲切,问长问短,极其殷勤。

    这使得素性忠厚的宋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深深不安,失海于未能从临淄带些礼物来送卫媪。

    礼物是带了的,只有淳于意父女的两份。送缇萦的是一件绣襦,质料与花样,跟朱文所买却为淳于意割破的那一件完全相同,颜色却不一样,宋邑的这件是蓝底白花。

    知道师门家教极严,老实人也想了一套委婉的说词:“无原无故不敢买这么件衣服,怕老师责备。是门生媳妇说,明年是五妹妹及笄之年,该当致贺,一定叫我带了来。看这颜色,是老实了些,只怕工妹妹不中意。”

    都是这样的一件衣服上起的风波,淳于意心中感触万端,也明知道宋邑送这件绣襦,是为缇萦补偿的意思,可是表面上却不便说什么,只叫出女儿来亲自收下,替宋二哥道谢。

    “要嘛没有,一有就是两件。世界上的事,就是这等叫人想不到。”卫媪无缘无故发完了感慨,又教导缇萦说:“明天就穿这件衣服,叫你宋二哥看了,心里欢喜,这是礼貌。”

    “我不穿。”缇萦一面说,随手把那件绣襦抛在席上,竟似有些赌气的样子。

    “奇了!”卫媪问道:“好端端跟谁生气啊!”“跟我自己。”

    “越发叫人不懂了。”卫媪一眼瞥见朱文送她的那件紫色绣襦,顿时恍然,想想不觉好笑。

    这一笑,装着一肚子莫可名状的冤气的缇萦,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何用你问?”卫媪有意逗她“你跟我发狠,你做一件极平常的事,我才服了你。”

    缇萦自然不服,大声答道:“好,你说!”

    “喏,”卫媪指着那件紫色绣襦说“你敢穿了这件衣服,到你父亲面前去晃一晃,我就再不敢笑你了。”

    “有什么不敢!看我穿。”

    缇萦真的把朱文送的那件绣襦穿了在身上,那娇艳中凝重的颜色,把缇萦妆点得格外高贵,卫媪竟看呆了。

    缇萦呢,却是气馁了,她再也不敢穿了这件衣服去惹父亲生气,讪讪地向卫媪笑着,是那种告饶的笑。

    卫媪原是逗着她作要的,便说:“脱下来吧。既然一时不穿,别弄脏了。连那件蓝的一起收好,将来当嫁妆。”

    说到嫁妆,勾起了缇萦的心事,顿时盾尖深锁,意绪阑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卫媪看到了她的神态,却没有理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那颗心就像五月里的天气那样难以捉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闲愁,突然而生,倏然而灭,不要去问她,一问反多事了。

    于是卫媪自到厨下去整治待客的肴馔。不多一会,缇萦也来帮忙,她一面擦抹着黑漆彩画的食案,一面问道:“阿媪,你今夜可要去会烛?”

    “去便如何?不去便如何?”

    “去就捎个信给李吾,要她有空来看我。”

    “家里有客,我今夜不去了。”

    “不去,到我屋里坐,我有话跟你说。”

    “好!”卫媪笑道:“不晓得你又给我出什么难题?反正你只要跟我说老实话,一切都好办。”

    说这话时,卫媪又在心里盘算,看缇萦的神气,必是又想朱文,为那件绣糯赌气,就说明了一切。要找李吾,亦无非打听朱文的消息。这个人到底如何了呢?明天倒真的该找李吾,好好去打听一下。

    等到晚食已毕,拾收下厨,检点烛火,一天的家务,算是终了。淳于意在东厢和宋邑喝着苦茶,促膝深谈,缇萦道了晚安,已回到自己屋里,于是卫媪解掉沾满了油腻的“礼服”洗净了手,心情轻快地来到了西厢。

    西厢漆黑,她诧异地自问:“咦,到何处去了?”

    “我在这里。”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缇萦应声而答。

    “为什么不点烛?”

    缇萦不答,只走过来牵着卫媪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凄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数九严冬,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再这样漆黑地坐着,实在难受。幸好,缇萦紧偎依着她,身上虽冷,心头却别有一种温暖。“阿媪!”

    缇萦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加上口脂的香味葱郁,把卫媪带入远远的回忆,仿佛时光倒流,陡然清晰地记起与女伴陌上采桑的光景。

    “怎的?”缇萦推一推她“你睡着了?”

    “没有。”卫媪定一定神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还没有说呢。”

    “那就说吧!”

    缇萦却又不开口。卫媪这才弄明白,怪不得她不肯点烛,必是羞于启齿的话。于是鼓励着说:“黑头里我看不见你,有话尽管说,不用怕难为情。”

    “阿媪!”缇萦的声音仍是那么轻,但语气却很坚决:“请你跟爹爹说,我决不嫁!”

    “胡说!”卫媪脱口叱责“哪有这话!”

    “真的,我想过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辈子。”

    缇萦的孝心,是卫媪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辈子不嫁,这是太荒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别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岁至三十岁不嫁,五算。’”

    “你没听说过吗?”

    缇萦怎未听说过?计口课税,称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钱,贾人与奴婢加倍,是表示贱视,加倍以惩罚的意思。五算是罚得极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罚?说起来也真是贻羞宗族的。

    见她不答,卫媪不免猜疑。苦于漆黑无光,看不见她的脸色,不知她说的这话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试探着问:“只怕你说侍奉你爹爹一辈子,是个托词吧?”

    “什么托词?”

    “只为你想嫁的人,一时不得归来。”

    “我不懂你的话!”缇萦大声回答,悴悴之意,极其明显。

    不管她的话是何意思,就那声音,便叫卫媪觉得无趣,因此,她就懒得答理了。

    而缇萦却又换成央求的口吻:“阿媪,你生气了么?”说着,偎依得她愈紧了,枕在她肩上的头,旋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摩着她那枯皱的脸颊,痒痒地,有种说不出又好过、又难受的感觉——如果卫媪真的生气,这一下气也消了。

    于是,她握着缇萦的手说:“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我,谁的气也不生。”

    “那么,你刚才怎不说话?”

    “我在想心事,”卫媪停了一下又说“我在想你这个年纪的事。”

    “喔!”缇萦童心大起,摸着卫媪的脸笑道:“阿媪,我常在想,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一定很出风头,又漂亮又会说话,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还有,也还有——”她又笑又喘,语不成声地在卫媪耳边低语:“好些男人喜欢你,是不是?”

    这一来,恰好把卫媪记忆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动了一番。五十年前的无数往事,鲜明地重现了,悲欢糅杂,酸甜莫辨。但她只顾为缇萦说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时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欢我。”

    缇萦的三姊,在五姊妹中,并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泼,特具一种撩人的风韵,所以及养以后,来说媒求婚的人最多。这个现实的譬仿,使缇萦对卫媪的当年,有了更明确的了解,所以兴味也格外好了,不断地催促着:“说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欢你,你怎样呢?”

    卫媪慢吞吞地答道:“我只喜欢一个。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间万事不由人,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么?”缇萦插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时候,这个人喜欢想出花样来虐待老百姓,喜欢伤天害理,喜欢摆空架子,造阿房宫,造陵寝,抓了七十万民夫去做苦工。我那个‘他’,就这样被抓去了。”

    “后来回来了没有?”

    “回来?”卫媪提高了声音,仿佛觉得她问得可笑“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跟别人说,除非他回来,不然我就一辈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卫媪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时间一长,把那个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来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来说媒,我爹问我怎么样?我不响。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礼。”

    “以后呢?”缇萦不胜怅惘地说:“你就这样子出嫁了?”

    “嗯。”“叫我就不!”缇萦大声地说,像是跟什么人抗议。

    “那你就等着吧!”卫媪随随便便地答了这么一句。

    “等?等谁”?缇萦猛地里醒悟,原来卫媪说了这半天,是取瑟而歌,认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为了朱文——

    于是,缇萦简直怒不可遏。她认为卫媪不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亵渎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争吵辩白,都不能改变卫媪的偏见。只有一个动作可以明志。

    本性中得自母体遗传的九分柔顺,此时敌不过得自父亲遗传的一分刚烈,缇萦悄悄站起身来,摸着一柄小刀,学她父亲的样,把朱文所赠的那件紫色绣襦悄悄地割成碎块。

    发觉缇萦的动作有异,卫媪问道:“你在干什么?”

    缇萦不答,摸着一块旧布,把割碎了的绣襦包了起来,准备弃掉。

    卫媪越发生疑,细想一想刚才所听到的“嘶、嘶”的声音,始终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于是,她摸索着出了西厢,取来一只雁足灯,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块块割碎了的紫罗,依稀还可辨识出绣的白花。

    “这是什么?”卫媪诧异地问着,一眼瞥见那个没有能包得严密,有紫罗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缇萦面前的小刀。这就不须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卫媪震惊了!震惊于十四年来第一次发现,缇萦是这么一个人!

    然后是愤怒,也还有恐惧、惋惜和失悔。这一切加起来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声“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缇萦心里也难过,想哭;但奇怪地,隐隐有种莫可名状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泪,只冷冷地答说:“这下,总干净了吧?”

    见她是如此倔强偏执的态度,卫媪越发生气,同时也深深警惕,缇萦不再是会撒娇、会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说话行事会不给人留余地,总之,有距离、有隔膜了。

    这使得卫媪很伤心,一语不说,悄悄地转身而去。

    独对孤案,缇萦觉得好生无趣。心里空落落地,天地之大,仿佛没有一样事物值得一顾。就这样怔怔地坐着,让一些毫不相干的念头在方寸之间流过,身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个叫她动心的声音出现了:“缇萦,缇萦!”

    定神看时,是父亲在她房门口。

    “爹!”她赶紧答应一声,飞快地站起身来,看见那块碎罗,顺手一捡,抛在屋角,然后迎了上去。

    “去取些酒来我喝!”

    “是。”缇萦口中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心里却不免忧疑。淳于意的日常生活,甚有规律,除非遇到极不痛快的事,夜间是从不喝酒的。

    因此,她到厨下取了酒,切了盘风干的鹿肉,又盛了盘干果,一起送到东厢。借侍着钦的题目,就不肯走了,她要看看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快?

    这一时不容易看出来。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饮着酒,脸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气。这僵硬的空气,使得缇萦难以忍受,于是她挑起了一个话题。

    “宋哥哥,唐哥哥近况如何?”

    那是问唐安“他还好。仍在齐王府当侍医。不过——”宋邑突然改口问道:“五妹妹,你到临淄去过没有?”

    “没有。”她看了淳于意说:“爹爹曾说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总是不得机缘。”

    “机缘无定,说来就来的。”

    话中有话,缇萦颇感兴味地问道:“宋二哥,请你说明白些。”

    宋邑看了看淳于意,欲言又止,向缇萦歉意地笑了笑。

    “我告诉你吧!”淳于意放下了酒,拈块鹿肉,咀嚼着说“前次我到临淄,齐王府要征辟我做太医令,我推辞掉了。此番旧事重提,叫你宋二哥又来劝我。如果我答应了,你不就跟了我去临淄了吗?”

    原来是这样的机缘!缇萦大为兴奋,仰脸微笑着问:“爹!你去不去呢?”

    “我不去。”

    “为什么”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缇萦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说。多年向往的临淄,仍然是去不成,心里更为扫兴。

    “老师!”宋邑重重地喊了声,同时俯身向前,殷切地劝道:“三个月未见。老师清减得多了,少了阿文,老师不兔劳累。我在临淄有家小羁绊,不能为老师分劳,这叫我做晚辈的,心里不安得很。老师便就了王府的聘吧,无论如何,职务安闲。老师救世救人,劳碌半生,也该当休息一阵子了。”

    话说得极其恳切动听,无奈淳于意的性情,外方而内刚,一丝不肯苟且,所以听完宋邑的话,只狠狠咬了口鹿肉,别无表示。

    无表示也是表示,缇萦是知道的,遇到这样的情形,就不必再费唇舌。宋邑却还不死心,又说:“老师,事贵从权,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叫他们空盼一场,只怕——”

    这引起淳于意的注意,凑身向前,看着宋邑大声问道:“只怕什么?”

    看老师这等要动怒的光景,宋邑嗫嚅着不敢续其词了。

    “哼!”淳于意冷笑一声“我也知道,无非拿势力压我。别人怕,当今天子,圣明有道,但凡奉公守法,心无愧作,何伯之有?”

    “老师!”宋邑鼓起勇气答道:“话是一点不错,立身处世,照老师这般方正,可保无虞。但通权达变,明哲保身之道,也不能不讲究。”

    “通权达变也要看事情而定。生平志节,岂可更改?再说,我曾亲口许了先师的,一定要为他老人家弥补平生的缺憾,尽力施医救人;二则决不受医官之职,免了扁鹊之祸。”说到这里,淳于意激动的情绪平息了,用一双充满了智慧光辉的眼睛看着宋邑。低声说道:“你以为得罪权贵豪门,可得巨祸?不是,世间不测之祸,起于妒忌怨毒,切记,切记!”

    那神态,那语气,都叫宋邑悚然心惊。话已说到头,看看老师志不可夺,他只好作第二步的打算“然则请示老师,”他问“我回临淄,该如何推托呢?”

    淳于意沉吟了一会答道:“你只说不曾遇见我,说我远游河朔去了。”

    “这样,暂时倒是可以无事。但这个‘痞块’,始终未消。”

    “痞块原是要用药物慢慢化解的,急不得。”

    “可是总得用药才行。这味‘药’在何处呢?”

    “少不得拜恳阳虚侯想个法子。”

    “事不宜迟,老师明天就去找阳虚侯吧!”宋邑停了一下又说“我亦不宜耽搁,明天就告辞了。”

    “也好。”淳于意怅惘地说“近来我寂寞得很,本想留你作十日饮,好好盘桓一番。现在事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只是空劳你跋涉,于心不安。”

    看着父亲落寞伤感的神情,缇萦才真个于心不安,所以赶紧替他想个解忧遣闷的办法:“既然宋二哥明天一早要起,何妨作个长夜之饮!”

    未等宋邑说话,胸中原有块垒要浇的淳于意,欣然赞许:“缇萦的话对。你我别辜负了她这点意思。”

    老师如此,宋邑自然没有意见。缇萦却又笑道:“只一个,别再提那王府的话。”

    “这话更对!”淳于意向宋邑点点头说。:“我最近静中思索,又有些新的心得,可以跟你谈谈!”

    这下宋邑倒是大感兴奋,来了一趟,能学些东西回去,总算不虚此行。于是长夜之饮,变成传道授业。师徒俩一面小饮,一面谈论医药,一个虚心求教,一个言无不尽,越谈越深,兴会淋漓,直到昭色已动,方有倦意。

    “咦!”淳于意这时才想起爱女“缇萦呢?”

    “我在这里。”缇萦在外面回答。

    开门望去,廊下荧荧一炉红炭,瓦击白汽蒸腾中散播着苦茶的香味。酒渴的淳于意和宋邑,倍觉醒脑沁脾,精神一振。

    然而淳于意还另有一种骄傲的满足,尤其是在听到宋邑大赞“五妹妹的孝心少见”的时候,更是百优尽解,一无所求。

    饮了苦茶,淳于意师徒,各带着醺然的恬适归寝。睡到日中起来,宋邑吃了饭便告辞动身,径回临淄。

    一到家,听说唐安已来访过几次了,知道他急着要听消息,不敢耽搁,把阳虚之行的结果,连夜通知了唐安。

    唐安大失所望,心知这一结果,无法向太傅交代,但除了照实报告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搪塞?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求见太傅。

    “宋邑已经回来了。”唐安战战兢兢地说:“不巧得很,家师远游河朔去了。”

    “喔!”太傅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说不定。家师的行踪,一向飘忽。而且素性习于劳苦,长途跋涉,毫不在乎,出门行医,一年半载不回家是常事。”

    太傅的两道浓眉,锁成一个结:“好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等他回来了再说。你下去吧!”

    听得如此吩咐,唐安暗暗庆幸,总算轻易过了一关。有自己那番话在,至少一年半载,可保无事。过了几天,太傅又着人来召唐安——这是常有的事,他带了药囊,怕太傅年纪大了,常有腰酸背痛的小恙,须得诊治。

    一进了太傅养静的别院,唐安就知道事情不妙。仆从们一个个保持着警戒的神色,说话都是交头接耳,轻声低语。这是太傅发脾气以后才有的情形。

    “可知太傅召我何事?”他向太傅的一个亲信仆从打听。

    “不甚清楚。只说速召治粟内史,不知何事。你快进去吧!已经问了两遍了,说你怎还不来?”

    唐安不敢怠慢,赶紧提了药囊,报名谒见。那太傅面凝寒霜,一开口就问:“你不是说淳于意到河朔去了吗?”

    坏了!唐安觉得背上发冷。听这口气,必是老师的真实踪迹,已为太傅所知。这该怎么说呢?

    “快说!”太傅大声叱斥着。

    “是——我是据宋邑所说,照实禀告。”

    “你真个不知淳于意在何处吗?”

    既然已经把责任推在宋邑身上,那就索性撒谎了,唐安毫不含糊地答道:“实在不知。”

    太傅面色稍霁,但这只是对唐安的宽恕,一提到淳于意,仍旧怒容满面:“淳于意胆敢如此傲慢!他以为托庇在阳虚侯国中,我就无奈他何么?哼!叫他等着。”

    这一番话说得唐安胆颤心惊,然而老师究竟因何得罪?无论如何要弄个明白,才好想办法解救。于是,他顿首说道:“家师不敢傲慢自大。有何不是之处,唐安先代家师谢罪。”说着又连叩头“请太师明示家师的过失!”

    “你自己看去!”

    “哗啦”一声,太傅摔出一囊竹简,唐安就伏在地上细读。简札是阳虚侯写来的,说淳于意精力衰颓,难当大医令的重任,请齐王府另选高明。语气委婉,并看不出有何傲慢得罪人的地方。

    “淳于意如真个精力衰颓,应该亲到临淄自陈。”太傅说了他不满淳于意的原因“明明仍在阳虚,竟敢托词远游河朔,不奉征召,如此目中无人,太可恨了!”

    “太傅请暂息雷霆之怒。容唐安自己到临淄去一趟,务必把家师催促了来。”

    “不必!”太傅冷冷答道。“既然说是精力衰颓,找了他来何用?天下良医,我就不信只有淳于意一个。”

    看来是太傅负气,唐安唯有卑词央求。然而一无效果。不久,治粟内史,应召而来。官卑职微的唐安只好退了出来。自然,他还要探探动静。

    “淳于意可是做过太仓令?”唐安听得太傅在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治粟内史说:“不知太傅因何动问?”

    “此人居官时可有劣迹?”

    “没有!”治粟内文答得十分响亮“齐国的太仓令。前后换了九个人,独数淳于意最清廉,粒米不入私囊。”

    太傅没再作声。唐安只听得室内有人蹀躞着,想是太傅还在沉吟——这不是个好征兆,看来太傅还不肯轻易饶放,正思索着如何加罪于人!

    果然,唐安听得太傅突然发问:“淳于意一会儿在临淄,一会儿在阳虚,他的户籍,到底设在何处?”

    “这要查了簿书才知道。”

    “立刻查了来告诉我。”

    “簿书浩繁,只怕一时查不出结果。”

    “那么,你说,要多少时间才能查清楚?”太傅的声音显得不耐烦了。

    “我叫人尽快去查。明天来陈告太傅。”说完,治粟内史告辞而去。

    唐安心内忧疑,虽知太傅要查淳于意的户簿,决非善意,但却想不透他的作用何在?事关师门祸福,唐安出了王府便立即赶到宋邑那里,闭门密谈。

    听了唐安的陈述,宋邑倒是一下就想到了:“那自然是要查老师可曾逃欠赋税?”

    “不错,不错!”唐安拿手指敲敲自己的头说:“显而易见的事,我竟未想到。”

    “倘或太傅的用意,真是要想在这上面挑老师的毛病,那可是徒劳无功的事,老师奉公守法,决不会欠赋不完。”

    “话是不错。”唐安因为亲见太傅的怨毒,便不似宋邑那等放心“就怕有心罗织,防不胜防!”

    “堂堂太傅,年高德劭,也会故意罗织罪名,陷害好人吗?”宋邑讶然相问。

    这话叫唐安很难回答。亲身见闻,感受不同,这件事非常理可测度,要怎样才能跟宋邑说得明白呢?他这样想着,内心万分焦灼,竟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外表的神态,宋邑是看得很清楚的,若非事态严重唐安不会如此,于是他心里也发了慌,低声问道:“可有什么方法替老师兔祸?倘要钱,我来设法。”

    他的意思要是行贿。唐安摇摇头答道:“太傅的态度如此,谁敢纳贿徇私。不过,”唐安忽然有了主意“钱,还是有用的。我们赶紧设法去查一查,倘或老师在临淄的那几年,有积欠未完的‘算’赋‘更’钱,替他完了,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

    谈了半天,总算谈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宋邑深以为然,并且自告奋勇,愿为老师奔走。他是临淄的土著,熟悉的人多,所以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姓胡,是临淄南乡的“啬夫”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的“啬夫”管诉讼与赋税。淳于意在齐国作官,以及后来从阳庆学医的那些年,家佐临淄南乡,因此要了解淳于意是否欠了赋税,非找这个胡啬夫不可。

    听宋邑道明来意,胡啬夫笑了“巧得很!刚刚治粟内史也派了人来查仓公的户簿。喏,”他指着置在屋角的一大堆簿书说:“都在这里。你自己去看,还是我告诉你吧!”

    “仓公原筹淳于,十九岁迁到临淄,三十二岁迁到阳虚。前后在临淄住了十四年。”

    “可曾欠赋?”

    “仓公怎会欠赋!”

    这话使宋邑觉得安慰,但是“总还是麻烦你查一查,弄个确实的好。”他谦抑地致歉:“有渎清神,万分感激。”

    宋邑替这个胡啬夫看过病,与一般的交情不同。所以查起来虽很费事,胡啬夫还是欣然照办。

    首先要查“算”赋。这是论人头计算的丁口赋,自十五出赋,到五十六岁为止,无分贫富,男女一律、每人每年纳赋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贾人奴婢加倍。未成年的,自七岁到了十四岁纳“口”赋,每年每口二十钱。淳于意在缇萦四岁那年,就已移居阳虚,但又在临淄纳了四年赋,直到他三十二岁决心久住阳虚为止,逐年清查,一铢不少。

    “还有什么?”胡啬夫又问。

    “还有‘更’钱”

    “那不须查得的。若是未曾‘践更’,当年就不得过。”

    “为期确实,还是查一查的好。”

    “那也方便。”

    “更戍”只是淳于意一个人的事,查起来是比较方便。男丁自二十三岁起,每年戍边之夫,不愿去的出钱三百,名为“过更”还有地方上的劳役,每人每年轮值一个月,轮到的时候,也可以出钱两千,雇人代替,名为“践更”更戍大事,丞相的子侄亦无例外。如果当时点传不到。也不缴纳“更钱”立即可以被捕治罪。簿书上记载,淳于意在临淄的十四年,有两年是亲自“践更”其余都照例纳钱,两年亲服劳役,想来必是境况不好,拿不出两千钱的缘故。

    整个情况都弄明白了。清清白白,一无瓜葛。宋邑拜谢了胡啬夫,兴匆匆地转往唐安寓所,把查询的经过,都告诉了他。

    这总算是一个可以令人安慰的消息,然而太傅怒气不平,还是麻烦。师弟兄俩商量着,下一个步骤该当如何?

    “府里我已托了人在那里,若有消息,立刻会来通知。”唐安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到阳虚去面见老师,把这里的情形,细细一说,看老师是何主张?倘或见机,到临淄来替太傅陪个罪,一天阴霾,都可消除。”

    “你不是说,太傅颇为负气,这样就是老师来了,也不见得有用。何况,老师的脾气,宁折不弯,你是知道的。”

    唐安默然。好久才说:“我怕的是不早告诉老师,将来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老师会怪你我耽误了事机。”

    “若有必要,我自然不惮此行。只是——”宋邑很谨慎地说:“凡事要谋定后动。像上次一样,一方面说是远游河朔,一方面又托阳虚侯作书请托,明明见得远游的话是撒谎,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对!”唐安深深点头:“对!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劝老师来,一来,恰好自投罗网。”

    “我看,也不必急在一两天。太傅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得要弄个明白。否则,告诉了老师,只是让他着急,于事无补。”

    唐安同意了他的见解,静待事态演变。为了打听消息,不是他轮班待命的日子,也到府里去坐着。他的人缘不坏,加以侍医的身分,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日子,所以要打听一点什么,比别人方便得多。治粟内史复命的经过,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据说太傅听取了报告,并未作何表示,以后一直也没有听见他提及此事。多半是一场虚惊!唐安这样在想。

    然后有一天,太傅的一个侍从,特地来觅唐安,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太傅昨夜读了好半天的九章之律,不住在说: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律来治他的罪!这个‘他’,怕是指的仓公。”

    “喔!”唐安定一定神,问道:“你看太傅,在九章之律中,注意的是哪一律?可是户律?”

    “这倒不知道了。”

    “承蒙关爱,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还要请你多费心,有什么消息,多随时赐告。”

    那侍从是个忠厚明理的人,他表示钦佩仓公的正直清廉,也不以太傅的负气迁怒为然,所以满口应承,倘有任何不利淳于意的消息,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同时建议,最好先把九章之律细细研究一番,看看有什么罪名加得到淳于意身上的,可以事先防备。

    九章之律出自已故的相国萧何的手笔。四十年前,群雄争霸,高祖先破咸阳。从龙将士,争着接收秦国的金帛财物,只有萧何接管了秦国丞相府所藏的图籍文书,特别珍视天下的户籍和历年的法令。秦法多如牛毛,苛于猛虎,于是萧何建议高祖,召集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束缚一解,关中欢声雷动,为高祖争取了广大的民心,这就是萧何从龙入关的第一功。

    到定国以后,三章的约法自然不够用了。萧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国成文法典:韩国的刑符、楚国的宪令、魏国的法经等等,取来逐部研读。发觉李俚所用的法经,集列国刑典的大成,相当完备,于是以法经六篇为根据,参照秦国的律法。斟酌当时需要,制订了一部法律,分为盗律、贼律、国律、押律、杂律、具律、厩律、兴律、户律,共计九篇,称九章之律。

    不过“九章之律”若非司法的吏,不容易作正确的解释,加以还有天子随时所下,补律法不足的“令”要合在一起看,才能明白究竟。这些工作,都不是作医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担负的,他们会合在一起,一连三天,每天由清晨到深宵,读律读得头昏脑胀,依然不得要领,只好废然罢手。

    再下一天该当唐安的番期。一早到府,就有同僚告诉他说,这两天齐王的病势,越发不好,气喘和头昏都已加剧,夜眠不安,倦怠易怒,而且口渴尿多,身上无故作痒。

    “这不是‘消渴病’的征象么?”唐安讶然相问。

    “正是这话。”那位姓刘的侍医放低了声音说:“病势是火上加油,就令师来了,也是无可措手。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着急,不宜说破。”

    讳疾忌医,尚且不可,而讳疾又出于行医的人,更为荒唐。唐安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做了几年的侍医,已深知官场中取巧敷衍,随众浮沉,是所谓明哲保身之道。倘或多事,不但见忌于长官僚属,而且做对了无功、做错了有罪,则又何苦如此?这样想着,唐安一狠心,不肯发什么议论了。

    到了近午,齐王召医。唐安随了资深侍医,一起进入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四角燃着来自南粤粗如儿臂的蜜烛,殿中一个极大的兽炉,炽炭日起青焰。仲冬的天气,叫唐安热得出汗。

    而十七岁的齐王,却还披着狐裘。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脸红如火,厚厚的嘴唇大张着在喘气,喉间“呼噜,呼噜”的疾,听着就像有人在抽风箱。

    于是行过了礼,资深侍医上前请脉,唐安执着手烛侍在一旁。细辨齐王的气色,又请齐王伸出舌头来,舌大而干,鲜红如火,毫无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征象。

    “请问饮食如何?”资深侍医恭谨地发问。

    “食量甚好。”纱帷后面,影绰绰一个丽人代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齐王的生母,齐哀王刘襄的宠妾黄姬。

    “还以节食为宜。少食肉,不可饮酒。”

    “酒倒来饮,少食肉却为难。你看他如此壮硕,无肉不饱。”

    虚胖说成壮硕,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过肥非福!”

    话刚出口,资深侍医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帷后传出不悦的声音:“是唐安在说话吗?”

    “臣在。”唐安躬身回答。

    “唐安,说你是淳于意的学生。可有这话?”

    “是

    “你老师为何托词不至?却叫阳虚侯作书说情。”黄姬冷笑一声:“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径,竟似我齐国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识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尖刻。外有太傅,内有黄姬,都是这样的反感。唐安越发汗流浃背,替老师担心了。

    “淳于意可恶得很,难道只有阳虚才是他的部主么?”黄姬停了一下,又以极冷的声音加了一句:“我却不信。且等着看吧!”

    听到这里,唐安已是摇摇欲倒,勉强维持着侍医的职分,不致失仪,要想有辨白,却无余力,只连连口称:“不敢,不敢!”等诊完出殿,为冷风一吹,唐安才觉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黄姬的话,才发觉老师托阳虚侯作书这个举动,大大地坏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证明远游河朔谎话,而且引起了绝大的误会,以为老师倚仗阳虚侯的庇护,轻视齐国的征辟。事已如此,再无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赶紧通知老师,好生防备。从此足迹不履齐境。或可免祸。

    这样想着,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议。事态严重,多耽误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宋邑答应一两天以内再赶到阳虚去通风报信。

    哪知道祸事的发作,比他们的行动更快。当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从,带来极坏的消息,说是黄姬曾召请太傅说事,随后太傅邀了丞相和内史来,转达了黄姬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么罪呢?”唐安急急追问“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为小王的病,心里烦得不得了。”那侍从附着唐安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测,太傅怕朝廷会责备他辅佐无方,此刻先要安排个脱罪的余地——仓公正好作牺牲!”

    “啊——”唐安长长地透了口气,半晌无语。

    “不过,有一层倒还好。丞相和内史都不肯无故诬陷仓公。”

    “喔!”这句话使得唐安心头一松“他们怎么说?”

    “太傅要在‘户律’里替仓公找一条罪名,内史答得很率直:‘户律’里哪一条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说,朝廷轻繇薄赋,天下感戴。或引‘户律’的条款,治罪无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肤之痛,国就难治了。于是,太傅又想了一计,预备动文书到阳虚侯那里,传仓”公到临淄来问话——问他在临淄纳赋的情形,仓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来,一入齐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说。”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声惊呼。“然而丞相不肯这么做。”

    “噢!”唐安又问:“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

    “尚无结果。定了明天再议。”

    没有结果,并不表示就此罢休,这是唐安所深切了解的。同时,他也明白,整个关键在丞相那里,太傅辅王,丞相治民,各有职掌。如果丞相执法公正,太傅要无故入人于罪,也是相当困难的。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不必过分悲观。是的,他告诉自己,遭遇危难,第一要紧的是镇静。这究竟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罪在不赦的事。何况当今天子,仁慈爱民,亦决不容郡国之中,有此迁怒枉法、残民以逞的事例出现。想到这里,忧思大减,一枕酣眠,直到破晓。

    时隔一夜,情势大变。就在唐安恬然入梦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笔吏,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制作文书。太傅口授一通奏稿,书写完成,检点无误,第二天上午就派了专差“乘传”急递长安。

    消息还是宋邑得来的。他与那刀笔吏是朋友,这天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吊丧,刀笔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师,特意相告。然而语焉不详,只说朝廷着准了太傅的指控,仓公即有大祸。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却不肯细说——自然,就这样,那刀笔吏已担上了泄漏机密的责任,再要多问,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却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见太傅的侍从来说此事?但这一重疑团,这时没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设法打探奏稿的内容。

    “我看,还是拜托令友去走一条门路。”老实的宋邑,面有难色,期期文文地辞受两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若要用钱”

    “啊!”一句话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宋邑备了一份重礼,等到天黑,专诚拜访。果然有钱无事不办,那刀笔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让他细阅,格外还以专司律例的经验,为他讲解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专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发生的种种演变。

    太傅的书奏,确如他的侍从所透露给唐安的,作用在嫁祸于淳于意,为自己留下免受谴责的余地。从表面上看,他是陈述受命辅导齐王的概略,而实际上则把齐王的病势沉重,归罪于淳于意的渺视帝室,袖手不顾,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诈疾”这是贼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国家人民的,都是贼;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矫制等等这些可以诛族的十恶之罪,与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之类的坊里纠纷,都刊在贼律之内。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说,大惊失声:“太傅竟是要制老师的死命,‘诈疾’是可以‘弃市’的罪名。”

    “原是这话!”宋邑愁眉苦脸地说“你我白忙了半天,对老师丝毫无补。于今似再也无能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无话可说。他的内心极其愤慨,真想辞掉侍医,表示抗议。然而想想终究不敢出此决裂的手段。因为这一来,说不定黄姬和太傅又会迁怒到他头上——老师远在鲁西,并且有阳虚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祸,何况自已官卑禄微,全家都在齐国统治之下,一旦惹恼了贵人,灭门之祸,随时可生,无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头这口怨意。

    师兄弟俩欷觑相对,还得勉强收拾悲痛,定下心来,商议处置的办法。但实在也是无可商议的事。除了尽早赶到阳虚,一把一切情况报告淳于意以外,别无可走的路。

    事态严重,经过复杂。一应该由练达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说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当差,倘或请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许会查出刀笔吏泄漏机密,引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两个人要商议的,只是谁到阳虚去报信?

    终于采取了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唐安穷一日一夜之力,作了一封书简,细叙经过——其中有许多话是跟宋邑都未曾说过的,然后由宋邑带了这封书简,赶赴阳虚。

    不多的日子之中,两到阳虚,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首先就引起了缇萦的浓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当然也比缇萦更善于察言观色;为了怕缇萦着急,他不等宋邑开口,先抛过去一个眼色,暗示他有话慢慢再说。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词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徒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高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发令人生疑。

    终于宋邑无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计“五妹妹!”他说“我遇到个疑难症要请教老师指点。这个症候,是不便让你这位未出阁的娇女娃知道的。”

    这个托词的效果极好,缇萦只当是男人的那些恶疮,便即避开——她心内虽不能无疑,宋二哥为了这么个病症。长路迢迢特地赶到阳虚来请教,似乎不合情理。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再执着于成见,认定宋邑带来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缇萦一走,师徒俩的神态都变了,一个忧形于色,一个疑惧重重,然后在交换的一瞥中,等于已传递了信息。“老师!”宋邑取过随身所带简囊,把唐安的书简摊展开来“这里写得极明白。”

    淳于意暂且不看,到门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户外,并无人在,才走回来说道:“要言不烦地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齐国太傅,上书朝廷,指控老师‘诈疾’不敬。”

    就这一句话,把淳于意说得心惊胆颤,头目昏眩。“这,这是从何说起?”他真个方寸大乱了。一看这样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紧安慰着说:“老师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吸起伏,心乱如麻。于是宋邑走过去开了后窗,他知道这时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师舒服些。

    一开了窗,强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后园中草枯叶秃,但见撑空的老枝,抖颤于呼啸的西风之中,那寂寞凄凉的萧瑟姿态,落入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师的处境,一种无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双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时听得他唤自己的名字在说:“淳于意!你自富贵不淫,贫贱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铁!怎的挺不起胸来担当一切?

    说着,淳于意越发挺直了腰,昂起了头,瓒然而立。任令寒风把他花白的须发,吹得披拂满面,只拿一双沉毅的眼凝视着窗外。这形像使宋邑敬眼,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设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师大有挺身而出,硬拚到底的模样,这是不智的态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劝似的说。“老师,你何妨先看了书简,再作计较”

    “自然。我要看看,高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语气,和他脸上所显现的神气一样,在讥嘲中表露了无限的轻蔑。然而,在着唐安的信时,他并不能保持这种冷静。映着窗外薄暮的光,宋己看到他唇吻翁动,咬牙作响,愤怒得难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地,淳于意的激动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悯愚昧的眼色,平静中有感慨,并带着仿佛无可理喻的苦闷。

    “唉!黄姬!”他长长地叹气。

    “黄姬如何?”宋邑听这语气有异,奇怪地问。

    “没有什么,我与黄姬的长兄黄长卿,原是至好。一时忆旧,不免感叹。”

    宋邑不明白老师在此将有不测之祸的紧要关头,怎会有亿念故人的闲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师何不早说黄长卿原是至好?放着如此有力的一条门路不走,去托了阳虚侯,反引起严重的误会,惹出大祸,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惋惜遗憾的事么?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宋邑恨恨地跌足:“唉,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是的。”淳于意接口说道:“我错了!”

    “当初原该托黄长卿的”

    “不!”淳于意打断他的话说“谁都不该托。原该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师是抱定了硬挤到底的态度。“这,”他期期以为不可“这话,老师,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奥援在临淄,亡羊补牢,事未为晚。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我赶回去见黄长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

    “不必。”淳于意断然拒绝“我说过了,谁也不托。齐国太傅,既已上书朝廷,只当依法申办,不当私自干求,圣明在上,持法宽平。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收孥相坐’律的诏令吗?”

    “我记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元年,会有司议除“收孥相坐”律的诏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面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闻之,法正则民欲,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罢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熟计之!”

    看到老师从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诵着,宋邑也产生了信心。尤其是论法“所以禁暴雨卫善人”这一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师活人无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头说“我想想,也不该有什么祸事,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存?”

    他的话刚完,听得屏门作响。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只见卫媪启门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礼。等她抬起头来,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发抖,大失常态,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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