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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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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在望了,人也累极了!

    昼夜急驰,几乎衣不解带,到此才可以定下心来松一口气。朱文最怕的一着,是与阳虚侯途次相左,到了长安扑个空。幸好一路迎了上来,凡遇官驿邮亭,细细打听,都说只见阳虚侯一个多月前入朝,却未见他回国。现在有把握不会扑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这满身风尘,略略拂拭,免得进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狈不堪。

    恰好不远之处就有人家,策马到了那里一看,浓阴匝地的榆、柳树下,驻足暂歇的旅客行人,还真不少。也有卖浆、卖胡饼的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里看去,竹篱内围着一大片瓜田,碧绿的藤上累累结实。有个小女孩正在细心地捉枝叶上的毛虫。

    “嗨!”朱文最爱吃甜瓜,牵着马望竹篱内喊道:“卖几个瓜我吃。”

    “瓜不熟不卖!”小女孩口齿极其伶俐:“瓜熟了,你尽管来吃不要钱。”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经走了,忽然看见竹篱内有口井,便又住足,高声问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让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着头看了看他,很神气地说:“你的马可不许进来!”

    “当然罗!”朱文笑道:“踏坏你的瓜田,我也舍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过来,开了竹篱上的白木板门,等朱文系好了马,把他放了进来,指着井台说:“你要当心,井绳朽了,会断!爹说要换老不换——绳子都有了,就是懒得动手,只爱喝酒。”

    看她老练而又稚气地数落她父亲,朱文觉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说:“有你这等能干的女儿,你爹自然乐得偷懒了!”

    “可是我不够高,井绳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气也不够大,打结打不结实。”

    “好了,别这么要哭的样子。井绳在哪里?我来替你换!”

    “真的?”她把眼睛张得大大地,又惊又喜:“陪,井绳在那里!你替我换,我去看一看,也有长好了的瓜,摘来给你吃。”

    “好极了!不过先让我喂了马,回来就动手。”于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台边,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来,自己先埋头下去,痛饮一饱,然后去喂了马,回来替她换井绳。

    “你的运气不坏!”小女孩走来笑嘻嘻地说——兜起衣襟中,有三个极大的甜瓜,朱文也刚换好井绳。顺手汲了一桶水上来,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尝过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着,连声称赞。

    “自然好罗!”那小女孩把脸一扬,骄傲地说:“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纪小,口气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没有到过长安。”

    “怎么呢?”

    “到过长安的人,没有不知道‘东陵瓜’的。”

    这一说,朱文才想起曾听师父说过这个典故,广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为“东陵侯”秦灭以后,隐居长安东南的青城门外,种瓜为生。瓜极美,号称“东陵瓜”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于是他又问道:“你可是姓邵?”

    “当然罗。我不是姓邵,敢说‘我家东陵瓜’吗?你的话问得好笨。”

    “对,对!”朱文对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认:“遇到你,我就变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难为情地笑了。刚取了第二个瓜递给朱文,突然屋中有个嘶哑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谁说话。”

    “一位过路客人。”青子高声回答“他把我们的井绳换好了。”

    “那该谢谢人家啊!”“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给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来吧!我又动弹不得了。”

    青子一听这话,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爹在喊我!”

    “慢着!”接瓜在手的朱文,顺势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说是‘动弹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让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会治病?”青子不信似的问。

    “对了!我就是专门替人治病的。”

    迟疑了一下,青子终于带他进了屋。掀开院东厢的门帘,朱文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躺在寝席上。枕旁一盏灯台,一卷简册,再就是一个皮酒壶,还有杂用什物,丢得满处皆是,几乎都无下足之处。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开,指着朱文说:“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亲,微微转脸,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强直,不能起迎!请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觉有些冒昧,为了取信于人,便又说了句:“家师淳于仓公!”

    “啊,啊!原来是仓公的高足。幸会,幸会!”

    青子的父亲惊喜地要挣扎起身。朱文抢上两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礼!”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攒眉闭目,作出不胜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问病情,只凭诊察其实是习见的病,用不着细诊,就已了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阵,只见青子的父亲不住地哼着,是那种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劲,朱文虽然年轻力壮,但久已不习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觉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渐轻松,他却累得满头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块手巾,不住替他擦拭头面,这份真纯的情意,着实使朱文感动,虽苦犹乐,手上就更起劲——

    “如何?”朱文认为差不多了,歇下手来问。

    青子的父亲翻过身来,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声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于是重新见礼致谢,这人是邵平的独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说,虽以种瓜为业,但对于瓜田里的一切,还没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读书,但读的又不是儒、法两家和黄老之学的“正经书”所喜者,异闻怪谈,小说家言。

    正说到这里,鼓着滴溜溜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问道:“爹!你就爱读书吗?”

    邵哲一时倒愣住了“还有什么?”

    “酒!”

    “不错,不错!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来了,还有些舍不得喝的佳酿,正好款待嘉宾。”

    “多谢,多谢!”朱文赶紧推辞“老实奉告,正待赶进城去,谒见一位贵人。虽有酒意,大为不便。”

    “既是贵人,理应一早去见。”邵哲又说:“而且足下风尘满身,这样子去见贵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你别走!”青子也牵着他的衣服说“我爹从不留人喝酒。一个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劝他少喝些。”

    “你看,我这个女儿,”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专门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觉得这父女俩,实在有趣,只此一念,便不由得点头答道:“既如此,我就厚颜叨扰了。”

    听他这样表示,邵家父女俩好不高兴,唤来两名婢仆,烹鸡煮黍,忙作一团。朱文好久未曾领略这样热闹温暖的气氛了,因而益有恋恋不忍遽去之意。

    等斟上酒来,朱文想起他的病,便正色相劝:“邵公,尊恙名为‘颠跛’,起出于湿热贪凉,风寒入骨。喜欢酒的人,醉后出汗,随意睡在风头里,沉沉不醒,最易致此疾。”

    “一点不错!”邵哲拍着腿说“你就像亲眼见及我醉态。”

    “现在还不要紧。但要早治,回头我给你写一个方子下来。照方服用,百日以后,可以痊愈。”

    “感谢之至,真是感谢之至!”

    “爹!”青子在一旁又说了“你也要谢谢我。”

    “对,多亏你把朱家叔叔留下来。该谢,该谢!”说着拈了一块极大的肉脯,塞在青子嘴里。

    “朱老弟!”邵哲改了称呼“你从令师几年了?”

    不提师父还好,一提起来,朱文停杯不饮,脸上立刻浮起一层阴暗的颜色。

    这黯然不欢的神情,立即引起了邵哲的关切,但苦于不知从何问起?那就唯有陪着他一起沉默了。

    青子虽然聪明,对于这些情形,到底还不明白,只觉得谈得很热闹地,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令人奇怪,于是开口要问,刚喊得一声“朱叔叔”随即为她父亲所喝阻:

    “别跟朱叔叔噜嗦!”

    这一下,朱文才发觉他替邵家父女带来了不愉快的情绪,一方面感到抱歉,一方面又觉得邵哲的关切之情可感。多少天来的奔波,心头也积下许多抑郁,如果有一个合意的朋友,可以倾吐心事,未始不是一快。而且自己对师父的官司,大包大揽地拍了胸脯,其实颇有惶惑之处,无法解决,也许旁观者清,真不妨听听邵哲的意见。

    因此他决定把他师父的官司,原原本本说与邵哲听,但这些悲惨的经历,他却不愿让天真无邪、看得世间一切无不善良的青子听见,所以看着她说道:“我请你办件事,行不行?”

    青子点点头:“行。”

    “我想请你替我看住我的马。我马上还有东西,别叫人偷走了。”

    “嗯!”青子稍微有些不愿意,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替你看住。你可快来!”

    “好,我跟你爹爹说完了话就来。”

    于是等青子一走,朱文把淳于意被祸的经过,尽自己所知,都说了给邵哲听。当然孔石风如何自愿相助,周森如何慷慨好义,也都附带叙述在内。

    这一大篇讲完,颇费一些工夫。邵哲只是静静听着,等朱文讲完,他才点点头说:“原来你我都不是外人!”

    “喔!”朱文颇感意外“请教!”

    “石风不知道我,我倒知道石风。这话眼前不必去说它,总之你我叙起来,都是有渊源的。仓公的事,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效力!”

    朱文愣住了,不想无意间有此奇遇。而邵哲却又言词闪烁,神秘难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疑问一下子不易想通,反正邵哲的话,必有诚意,那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的。既然如此,眼前便只有先称了谢再说。

    于是他伏身一拜:“多谢邵公关爱。我‘混’的日子浅,请邵公多赐教导!”

    “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邵哲喝了口酒,沉吟了一会,忽然双目一睁,逼视着朱文问道:“你可曾想过?令师一入狱,便完全要听别人的摆布了!”

    朱文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无从置答。

    “我老实告诉你!”邵哲坐近朱文,指一指地下,低声说道:“这下面便是一个地窖。已经有三个人在里面,总在两三天以内,便可脱身远去。令师要不要也到这下面来躲一躲?”

    朱文听他的话,第一个感觉,以为他在故作惊人地开玩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起居都照顾不周全的酒糊涂,会是敢于“藏匿亡命”的人吗?”

    因此,他不能非常认真地看邵哲的脸色。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是他无法顾到这一层了。

    当然,邵哲是会原谅他的,理由就在他所表现的态度。是真诚的,近乎幼稚的如果他在游侠之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就不会如此,既然如此,证明他是个新进的小兄弟,则惊诧亦不足为怪。

    倒不是从邵哲脸上看出了什么,是朱文凭自己经验判断,邵哲没有胡说的道理!果真胡说,他不是跟别人开玩笑,告到当官大举搜查,怕不踏平了他的瓜田!那不是他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吗?

    因此,他对邵哲在他叙述往事时所表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以及在他说完以后,他所透露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态度,都有所意会了!邵哲是一个隐名的游侠,他的作用和势力,也许比一般人所知道的大游侠还要大。

    这样作为此道中的后辈的朱文,立刻便肃然起敬“邵公!”他再一个顿首致礼“后生新进,全仗前辈指教。”

    “不敢当。”邵哲以从容表示他的身分。“我们就事论事,刚才我所提议的办法如何?”

    “多承关顾,不但是我,家师知道了也一定感激,只是——”朱文想了想,决定以率直报答:“家师的性情,异常耿直,邵公的美意,只得心领。”

    当时最重师友之间的忠义。邵哲自然尊重朱文对淳于意的态度,所以只惋惜地说:“我亦不过尽其在我。既然仓公本意如此,并且过去也有机会可以脱罪而不愿走这条路子,那么,我的话自然是嫌多余了。”

    这话使得朱文很不安,既不能解释,唯有默然——而这默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有苦难言的表示。

    因此,邵哲对朱文是充分了解的,他换了称呼,叫他:“老弟!我的办法不谈了!你就只当我未说这话,不必放在心里。且谈你现在所走的路子,我先问你一句话,你知道廷尉是怎样一个人吗?”

    “不瞒邵公说,我未曾打算走廷尉的路子。”

    “嗯!”邵哲漫声回答,没有再作任何表示。

    这是不以为然的神气,朱文自然看得出来,但不愿追问一句,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邵哲应该知无不言。要问了他才说,那就不够意思了。

    邵哲皱着眉,抓抓这个,摸摸那个,手足无措似的,与他一直所表现出来的那股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劲儿,大为不称。这就可以知道,他口虽不言,心中正在苦思。因此,朱文非常感动,觉得世间真有所谓“急人之急”这回事,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了。

    邵哲终于说话了,却只是重复着的一个字:“难!难!”

    朱文大为失望,而且还稍有些不服气;但亦不便多说什么,沉着地听他再说下去。

    “不过,天下事也难说得很。”邵哲茫然的眼光,这时才收拢来投注在朱文脸上“老弟,我们虽然一见如故,但究竟不过初见。彼此的情形,自不能在一席倾谈中,完全了解。令师的事,你自然深思熟虑过的。既然不愿走我所说的一条路,那么你不妨尽力去走你的那条路子,但愿畅行无阻,诸事顺利。万一有走不通的时候,你别忘了,千万来看我,也许还有办法好想。”

    这番话说得极其恳切,话中还暗示着另有第三条路好走,这使得朱文在感激以外,便有欣慰,所以不断地点头称是,把他的话紧记在心。

    “事不宜迟,你就进城去吧!”邵哲又奉一觞“请浮此一白,以志你我今日的订交。”

    “遵命!”

    朱文欣然干了酒,起身告辞,邵哲送到门外,看着马的青子又过来牵着他的衣服,絮絮叮嘱,务必再来,朱文满口答应着,上马进城。

    人是走了,心却还在想邵哲的神秘、青子的天真,以及他们父女对他的那一片深厚的感情,给朱文带来了无可言喻的兴奋,在邵家的每一个细节,回想起来都觉得余味无穷。

    就这样,在感觉中几乎是一转眼的工夫便已到了青城门外。其时出入各地城关,虽不必用关传符信,但有守城的兵卒,稽察行旅,遇有可疑的人物,仍旧可以检查盘问,所以骑马的白衣庶民,到此都下马步行。朱文知道这个规矩。一样也是牵着马进了城然后沿着御沟,策骑直到柳市。

    长安九市,一市占地四里,最热闹的地方,在北城光门,横桥大道和柳市一带。其中有一家私人经营的“万民客舍”朱文就投宿在这里。

    这家客舍极大,四方的院落,一重又一重,每一重院落中都住满了人,庭中廊上,就地摆出各种货物来交易,几乎成了一处市集。但最后一重却另成天地,这里有人在门口看守,不相干的旅客闯了来,看守的人会告诉他,是主人自用的屋子,恕不招待。

    然而对朱文是例外。事实上主人保留这一进院落,就是为了招待像朱文这类身分的人。

    他不须有所说明,因为在他没有回阳虚以前,就住在这里。其中一个专管接待的执事叫刘端的,与他最投机。一见了面,亲热非凡,执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得太久。你那间屋子,我还替你留着。”

    “多谢,多谢!”朱文看一看手中那一囊书简,歉意地说“只是未能替你带些齐鲁的土仪来!”

    “自己人,不必作此客套。”刘端又问“令师的官司,没事了吧?”

    “说来话长,等我先安顿一下再细谈。”

    “喔,我倒忘了,失礼之至。”刘端亲自取了钥匙,打开一间明亮宽大的南屋,随即又叫人取了水来,让朱文洗沐,接着又送来了丰盛的酒食——然后他自己又到朱文屋里来陪着进用。

    朱文踌躇了“我还想出去一趟。”他说。

    “到哪里?”

    “阳虚邸。”

    凡是郡国,都在京城里设立专用的客舍,供本国差官进京使用,称之为“邸”阳虚邸在南城鼎路门的武库附近,路很远,刘端着一看东墙的日色,摇摇头说:“此刻一去,宵禁之前,赶不回来。索性到了天黑,我再给你想办法。”

    只要他肯想办法,能让他今夜见着阳虚侯,稍等何妨?于是朱文欣然说道:“既如此,我陪你小饮。不过请恕我晚上还要出门,不能多喝。”

    两人接席而坐,把酒来叙契阔。自然要提到一些熟人,朱文第一个关心的是孔石风,可有消息?

    “有消息,石风就在这两天来!”刘端问道“他给你帮了些什么忙?”

    “那可太多了!”朱文把艾全、周森由于孔石风的安排而给他的方便,约略都说了给刘端听。

    “那么,你此番到长安,准备如何着手?”

    “喏!”朱文指着屋角的零囊说:“第一,家师给阳虚侯写了信,请他斡旋。”

    “只怕无用!”

    “怎么?”朱文想到了邵哲的话,格外觉得刘端的这四个字大有分量。

    “你且先说你的,第二便如何?”

    “第二,当然少不得你的鼎力。”

    “你是说廷尉衙门吗?”

    “对了。”朱文放低了声音又说“我颇准备了一点东西。”

    “有多少?”

    “有——”朱文把二姊夫所送的那些珠宝,都告诉了刘端,接着又说:“不过,东西不在手头。是怕路上丢了,不得不小心些。好在一声说要,三五天即可取到。”

    刘端略一沉吟,低声答道:“如果办不到,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话中又有话,朱文大为不安,一把抓住了刘端的手臂说:“看样子,廷尉衙门的路子,上下都走不通。是不是?”

    “有些麻烦。都只为这位廷尉,脾气特别,不容易说得上话。”

    “廷尉是谁?”朱文倒吸一口气“怪不得邵哲也跟我说这话!”

    “邵哲?”刘端极注意地问:“可是青城门外,东陵瓜邵家?”

    “是啊!”朱文又惊又喜:“你也识得邵公?”

    “嗯!”刘点点头“我倒不知道你跟他也熟。”

    于是朱文又谈他如何得以结识邵哲,以及一见便成莫逆的经过。当然也提到了邵哲的建议——藏匿亡命,原是游侠一道中司空见惯的事。但朱文入门的日子到底还浅,所以总觉得邵哲的办法,不可思议!就此刻谈起来,他依然不免有诧为奇事的表情。

    刘端默默喝着酒,神情颇不开朗,好久才说:“当初你去得太匆促了些!应该先把案情弄清楚,再好好策划,上策如何,中策如何?按部就班去做。一策不成,还有一策。路该越走越宽,不能越走越窄。”

    撇开师父的官司不谈。朱文觉得刘端这番话,真是药石良言,足以增长阅历。但就事论事,刘端认为眼前已走上了一条窄路,这是个不容忽视的警告,必须得回顾一下了。

    从起解那天早晨,在阳虚的宾馆,初见师父开始。一直想到与缇萦在月下话别为止,朱文越想越不解刘端的话!在他看来,各方面都有进境,路子是越走越宽,何言越走越窄?

    这是必须得问个清楚的。“刘公!”他十分困惑地“我细细思量了一遍——也许,人不易自知。路窄之说,还请详示!”

    刘端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兄弟!”拍着他的肩说“你人是绝顶聪明,此路毕竟走得还不多!换了别人,我让他纳闷去。是你,我教你吧!”

    “是!”朱文双手着地,很恭敬地说:“谨候教!”

    “我问你,要救令师,原有几条路?”

    朱文想了想答道:“两条!”

    “对了,两条!”刘端极从容地分析“一条就是现在所走的,入狱归入狱,打点归打点。还有一条,就是你所说,令师不肯去的,根本不入狱。亡命归亡命,打点归打点”

    “恕我无礼!”朱文急忙插嘴问道:“如何亡命了还要打点?”

    “当然要打点!不能一辈子不出头,做个黑人。打点销案啊!”“啊!”朱文如梦初醒,倾心佩服“有理,有理!”

    “可是到了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了,就算令师肯听从邵哲的办法,也不能这么做了!两条路走得剩了一条路,岂非越走越窄?”

    何以说是邵哲的办法行不通了呢?对了!朱文想到了“刘公,我懂了!”他说“有石风的关系,有周森前辈的关系,倘照邵公的办法,必致连累艾全和杨宽,在江湖上说不过去!”

    “着啊!孺子可教!”刘端很高兴地喝了口酒“亡命自然是下策,但不得不以此作为最后退步。预先想得到此,便不必多事找许多牵制,今日之下,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前后因果利害关系,朱文想到这时才算明白,路真的是越走越窄了!”廷尉衙门这一关过不去,师父在那高墙囹圄之中,插翅难飞。一想到此,忧心如焚,脸色大变。

    刘端看他这副神情,便又开了教训:“兄弟,你这样子就不像我道中人了!凡事须看得破闯得出。又怕又着急,算个什么?”

    这话说得朱文大为羞惭。此道中人,讲究的是豪气,看得世间事无不轻而易举。生死之际,更需视如无事。必须有这样的气概和修养,才能卓然出头于游侠之中。如果遇事忧虑,踌躇不安,在旁人看来,便是胆小如鼠的明证,会遭受无可辩解的蔑视。

    朱文年轻好胜,而且他亦无生不是那种委琐看不开的人,所以对于刘端的话,不但羞惭,而且不服气。于是立刻把头一扬,眉目展开地表示毫不在乎的劲头。

    “这才对!”刘端又抚着他的背说“越是不畏难,越是无难事。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说眼前总还有条窄路好走,就是没有路,不也得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

    朱文深深点头。这却不是敷衍刘端,确是接受了他的鼓励。

    “你也别忘了,邵哲许了你想办法,也许他还有第三条路。”

    提起邵哲,朱文的兴致又来了。“刘公!”他问“想来你对此君,必所深知。可能说些我听?”

    “我还不够资格对他有所深知。”这就是说,邵哲在游侠的秘密组织中,比刘端的地位高。“不过,”刘端又说“对他的为人,我倒听说过,此君可说是个怪人,起居无节,性情孤傲,常发奇想——有时候,他的奇想,还颇管用。总之,他是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当今之世,殊为罕见了!”

    “噢!”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说他性情孤傲,倒不见得。”

    “那是因为你正好投了他的缘。在外闯,人缘最要紧,像我们全靠朋友,否则寸步难行。”

    “是!刘公的话我紧记在心里。”

    “是啊,我跟你说的都是好话。你人缘不错,这是你最占便宜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只听笑语喧阗,一群人拥了进来,这都是同舍受此间主人招待的食客,朱文大都认识,便先迎了出去。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亲切的问讯,等声音略略静一静,刘端大声问道:“谁陪朱文到鼎路门去一趟?”

    语声刚毕,便有三个人同时应声:“我去!”

    刘端看了看,指定一个叫林都的陪了去。因为他知道这一个人,林都与朱文的感情最好。

    两个人一起离了旅舍,林都问明了朱文要去的地方。便领着他往南而去——长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上应星象,北城北斗形,南城南斗形,号称“八街九陌”南北东西,方方正正,极其整齐,本无捷径可通。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闾里之多,里与里之间的小巷山径,为宵禁守卫的兵卒所巡逻不及。林都对于这些情况,极其熟悉,所以能够领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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