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蓝

己活不了多久，怎还能兴致盎然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

    蓝瓶自南京回来，盛夏时节四处奔波，她比从前憔悴了不少，衣服的腰身也见宽。不过我再也没见她哭过。

    那天的天气异常闷热。我在家里睡得汗流浃背。

    恍惚中我走在火烧火燎的街上，白亮的太阳刺得我无法睁眼。熙攘人群里有一个高瘦男子的背影，穿灰色小格的衬衣，熨贴长裤。我一直跟着他，却不知怎的转眼没了他的踪影。我心里很急，知道要去找他，要去找他。我没头没脑地在街巷里穿行，越走越是绝望。忽然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中央。来往车辆将我团团围住，不断对我鸣笛，异常刺耳。

    我急得想哭。

    醒来，心怦怦跳，一眼泪汗。

    闹钟还在尖叫。时间还早，是下午五点。

    我慢慢坐起，回想那个梦，忽然有极之不好的预感。

    冲出门，打上一辆车。病房里他的床头开着小灯，静躺的流年面色惨白，氧气管通到鼻中，被单下的身体瘦到只剩薄薄一层。

    我不敢多看他一眼，怕自己忍不住眼泪，拉拉蓝瓶的衣服，要她到走廊去谈。

    我深吸一口气：“不要骗我，他，他还能活多久？”

    蓝瓶犹豫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

    后来我知道，她当时没有告诉我只有一半的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活过五个月。

    我转头望着病房，流年身着清爽的病服，安静地坐在床上，透着窗户朝我们挥手。

    蓝瓶轻轻地说：“看，他多好，就像落入凡间的谪仙，只因凡间不适宜他，故此他病了。”语气中温暖爱怜，一往情深。

    我心中的泪一点点掉下来。

    蓝瓶要去买水果，我们一同出了医院。一路走去，吸引无数目光。真正的美丽有目共睹，连举着输液瓶由厕所出来的病人也不忘盯着她看。

    默默走了一阵，我问她：“有好转么？”

    “效果是有一些，但是他身体越来越差。大夫说最好停一停。”

    “只有你自己陪他，不会太辛苦？”

    蓝瓶苦笑：“他弟弟正准备考研，他爸身体不好，他不肯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早没人了。”

    我试探着问：“有没有想过辞职？”

    蓝瓶神色淡淡的：“还打算再做一个月我们没什么积蓄，钱真的不够花。”

    我不知要说什么。

    蓝瓶却忽然醒觉，笑笑：“嗨，怎么跟你说这个？放心吧。”探头望望：“哎，车来了！”再不多说。

    我上了车，自车窗里怔怔看她。

    她的背挺得笔直，头发已经剪短。形容憔悴，却仍面带笑容。那天深夜痛哭不已的蓝瓶仿佛只是另一个人。

    但不知为何，此刻的蓝瓶更令我觉得难过。

    疏影有时会在门口等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等得太久。世上，只得一个萧流年。

    治疗之余，流年开始看一首首的古代诗词，和我们热烈交流心得，兴趣高涨。

    那晚我去探望他，见他正看到“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那一句。

    我全身一震。

    啊，身边这流年，生命不也正在暗中偷换？

    他就在那时转脸看她，声音温和：“春水，别瞎想。”

    但是他怎会知道我的念头，除非他也这样想过。

    我忽然无法忍受继续待在他身边，转身走开。

    症状越来越是明显。

    他早晚剧烈头痛，不时呕吐，整只右臂失去气力。

    他越来越不肯睡觉，常常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和蓝瓶有时劝他，他也只是权且答应，并不照做。

    终于有一次，他抬头看我，轻声说：“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睡觉上。”

    我一震，从此不再干预。

    床头黄黄的光圈里他的脸浮着，他的脸色如今就跟墙一样苍白。

    沉默一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我说：“还是睡吧！”

    伸手去关他床头的灯。

    灯灭的时候，我听见他轻轻说：“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说什么呢？”我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不知怎么竟生起气来。

    黑暗中，流年的声音在异常平静：“春水，你知道我读什么专业？”

    我茫然看着窗外，低低说：“你是医学院六年制硕士。”

    他微笑。月光下，这微笑温柔镇定。我的心，一片一片破碎，这空旷的房间，正如我一无所有的心房。

    “我十四岁那年认识蓝瓶。”

    “从未见过这么美得透明的女孩子，聪慧绝顶，而纯真一如天籁，听她拉小提琴已可一日什么事都不做。我爱上她。她也是。我们相约用功念书，绝不耽误功课，六年中学，每个老师都知道我们好，但每个老师都默许我们好。你不知道，那几年，我们就好像住在天堂里，那么快乐美好。直至高中毕业，我约蓝瓶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学。我们相爱至深。”

    萧流年的声音停下来，我抬头看他，他眼底那一份深情牢牢驻留，温柔无限。

    我知道，我的眼底必也如是。凄然地，我转开头：“你们两个真幸运。”

    没听见他说话，我回过脸。

    见他正望着远方。

    良久听他叹口气说：“幸运什么？就快只剩她一个。”

    我一凛，没有接话。

    窗口有月光打进来，冷冷清白，映着他脸上淡淡笑容。我听见他说：“从前在自然博物馆，我见过一个瓶子里，泡着得了肺癌的肺，就像一团烂棉花我在那儿看了好半天。”他忽然抬头一笑：“你不知道，我妈三十不到就得肺癌死了”

    他浊重地咳嗽一阵，神情痛苦，再开口时，仍喘息未平：“我就是不明白，我们家没一个人抽烟怎么就轮到我们？”

    我怔住，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在黑暗中向我一笑，洁白的齿光一闪。

    指指胸口，他说：“我每咳嗽一下，就像有把锯子锯子在里面锯了一下，还有这儿，”他摸摸自己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又钻那儿去了。怎么会不死？不死才没道理。”

    我望着他，觉得嗓子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好一会儿，我费力地说：“别再说了，我害怕。”

    他沉默下去，过了片刻，他说：“我也害怕，有时候怕得怎么也睡不着”

    我呆呆地站着，突然觉得整张脸都好像要化掉一般，五官全歪下来，眼泪哗哗地流。我全身都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跌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

    一辈子的悲痛都在这儿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定会失去他。

    我痛恨自己竟会这样无法控制。

    我听见他歉意的声音：“啊，不该这么吓你。”

    但我越发哭得厉害。全身都抽搐起来，头似要炸了，我哭得抬不起头。

    他于是不再作声，静静等我哭完。

    我终于可以去看他，泪水迷朦中看见他沉静的双眼。还有他递过来的一块手帕。

    他低声自责：“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我真是自私。”

    “不，”我说“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珍惜。”

    他不再说话，默默看着我。后来他凄凉一笑：“将来你会忘了我。”

    我斩钉截铁地说：“永不。”

    他缓缓伸手，擦去她脸上泪水，叹了口气：“春水，你让我感激。”然后他微微一怔，看见了一个女孩在暗夜里绽放的一生中最美丽的笑容，璀灿如窗外盛开的蔷薇。

    我走上前，抱住他的腰，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一分钟，两分钟

    那么爱他，那么爱他，也只得放开他，他永不属于我，他永爱美丽的蓝瓶。

    轻轻拭去一滴泪。

    我停住，心中不断牵动，酸痛哀伤。舞会中，乍见倾心。一开始就明白所有一切，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生的渴望，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永不能得到他，然而我仍然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萧流年看着我，眼神非常非常温柔，然后他伸过手，拥住我，轻轻地，轻轻地，说：“可怜的春水。”

    我在他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已经够好了。”我说。

    已经够好了，我曾经被那双眼睛注视过。

    我曾那么凑近地看过他的笑容。

    我曾分享过他无人知晓的恐惧与软弱。

    我曾经那么靠近过他的心。

    已经够好了。

    至少在我一生之中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你不是真的怕死，只是怕你死后，留下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伤心，”我说“你这种人，决不会怕死。”

    他微微笑：“你就这么有信心？”

    我点点头。

    “好，”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信错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公司派到外地出差。后来，有时候我想，其实，那也许是一种解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够不够勇气看流年度过生命的最后时期。

    我走出住院楼，慢慢走到医院门口。

    站住，回头，看见楼墙上美丽的蔷薇，已经有几片叶子开始发黄，中间点缀着仍然盛开的花朵。旁边，一株凤凰树在春天的阳光里死去了，只剩下干枯的苍凉的姿势。

    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白底蓝条纹的病服，那么干净清新的颜色。

    我望了一会儿，仿佛要把所有这些印在心里。

    一片落叶缓缓掠了过来，随着漫舞的微风在空中划着生命最后的弧度。送我的蓝瓶素手探出，迎风轻轻一抄，那片叶子就此被握在了她的手中。

    接着，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怔住，脑中闪过了流年的面容，摊开手去接那一片昨日尚且青翠的叶子，一阵风过，落叶翻卷着从她的指尖滑过我的指间，终于还是飘落尘埃。

    我抬头，望见蓝瓶美如仙子的笑容，这一笑不是花开却是花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红颜弹指间，刹那芳华——

    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再难得了

    春水、流年和蓝瓶毕竟也已经开始老了

    缓缓走开。

    出差的时间不长，只有十天。

    明日，明日的明日，直到十天可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啊！

    外地归来，没有回家，我直奔住院部，到护士台登记：“劳驾，我要看223病房萧流年。”

    护士低头看一眼记录：“没这人。”

    忽然间，我觉得雷轰电掣。

    旁边有护士抬头看我：“是不是挺年轻的那人？他爱人特漂亮？”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点头。

    那护士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你是他朋友？怎么还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得很快，上个月干脆搬回家了。我想，他已经”

    没有再听下去，我飞速冲出房门，打的回家。

    到了家里，我看到蓝瓶留的纸条：“春水：原谅我们，原谅我们的不辞而别。这也是流年的意思。我们觉得，不应该让你看到这件事情的最终结局，那样对你太残忍。对不起了，我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流年有没有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来看你。请你常去我们聚会的地方，时常走走，或许，有一天，你能碰到我，或者，是——我们。蓝瓶。”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中一片空白，慢慢走到楼梯间，机械地走下一级级台阶。后来我终于抓住一个念头：他和蓝瓶都走了，走了。我永远没有机会等到最后的曲终人散，或许，流年只是我在明月蔷薇之夜的一个长梦，梦了这些年，快到了梦的最终，却也是梦醒的时分。

    我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走出家门，没有坐车。

    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四下里全是白花花的阳光。

    我想起他今天该满三十。这个男子，永远如此坚定，永远明白自己坚持的爱，我落泪，为蓝瓶，为我自己。发生的一切想起来就像是昨夜的一场奇梦，梦里有自己所爱的男子，有他爱了却放弃的女子，还有爱他却永不会和他走到一起的自己。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一切的温柔、热情、凄苦、痴迷，却要从此断绝么？

    流年一去三千里，空留春水对白头！

    不知道白头之日还会不会想他，可今夜又如何得过？这么多狂涌而来的情绪，几乎要把我淹没了。

    我在地面上摔了一跤，后面的行人绕过我走，我慢慢爬起来，并不觉得疼。

    我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所大学，围墙里盛开着鲜艳的蔷薇花。

    从城东到城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我在操场的看台上坐下来，看见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他们有快活明亮的笑声。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了。

    却再没有人拉小提琴，也没有人跑步。

    只有我自己，坐在看台上。看男生楼和女生楼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

    忽然间两座晶晶璀灿的楼台一起消逝。

    什么都不曾改变。

    只除了那个曾经和我共同经历这些的人已经不见了。

    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母亲来看我，母女两个玩几天。日常的生活就像是旧时代的梆子，一声一声地敲着，平淡、刻板，然而过得也是出奇的快。

    但说来也奇怪，这种淡然如水的生活竟然让我感到生命也不是预计的那么不堪。不管是天风海雨还是小桥流水，这一辈子远远没完，命运的走向虽然无法掌控，冷落岁月、寂寞情怀却也是一种活法。我就像一个慢慢品尝苦涩的人，日子久了，却发现这苦涩早已经是一种最习惯的平常滋味。蔷薇开谢，似有人摘。月华直入，无心可猜是了，无心可猜啊既然已经无心，生死聚散，却也如何呢？

    我工作很努力，朋友都报怨我已经走火入魔，六亲不认。

    不是没有男生追求，但我一概心如止水。他们只懂得逗我开心，逗我笑，却不知道我心中最在意的，是让我流泪的男子。

    我醒时不常想起流年，但常常在梦里见他。

    我终于肯定梦可以是彩色的，因为我常见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服，说不出的干净清爽，依旧有灿烂笑容，动人眼神。

    他身边的蓝瓶穿各种柔和颜色的套裙，光彩照人。

    我轻轻做着那个梦，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和他们相处一生。

    一切过往，如果是梦，这梦也太过真实而残酷吧？可如果不是梦，怎么又沉迷其中无法醒来？难道当日初见，就已经注定这一生，都是错误？不是不想抛下一切，面对一个平静开阔的未来。可是这未来却没了他再多的彩色，都成沧桑。

    我常去与蓝瓶重逢的酒吧买醉。轻轻地笑，慢慢地喝，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悲伤堵塞胸口。那些红男绿女们欢乐叫跳，我只能置身事外，独独为自己干杯。

    灯红酒绿的恍惚中，身边一灯荧然，蓝瓶伏在萧流年床边入睡，萧流年一手紧紧握住蓝瓶。

    我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明明身边就是人群，偏又好像隔了万重山那样的遥远。然而自己的路偏偏是自己的选择，即使想责怨，那个帮助我选择的人又已经远在另外一个世界，终于到了如今，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神思遨游，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咳嗽。

    我就像触电一般抖动一下，屏息等待。

    终于等到那人又再咳嗽，我侧耳倾听，倾听

    忽然泪下。

    多么像他

    原来自己还可以哭。

    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我伏在自己臂弯之中。

    整个世界都失陷在一片潮湿的黑暗里。

    我问自己为什么去看他前竟从未想过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死了吗？

    他真的死了吗？

    忽然间我想起自己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一下痛入心肺。

    那个我默默无言却深深爱过的人，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不见了。

    手臂上有人在轻轻触碰。一下，一下。

    我听见有人低声唤我。

    我不理会。

    但是对方继续在碰，碰，碰

    我霍然抬头，凶狠地瞪着旁边的男子。

    他吓了一跳，手缩回去，向我尴尬一笑。仿佛记得在某个氤氲着蔷薇香气的夜晚，一个男子也曾经同样对我这样笑过。那面容神情便似亲切又似陌生，只是在记忆的深处缓缓流动起哀伤的旋律。我打量着他，也许是出于一种突然的觉醒——像是爬山，爬到一处，突然有了点感想，停一停，立刻觉得腿软——单身女人的日子突然让我觉出了辛苦。

    我忽觉自己这一生其实是荒诞所组成的，但又好像不完全是；明明心头是想哭的，蔓延到自己的脸上反而变作了笑。一时间，心头表里只有空寂失落，万般的感受齐涌上来偏偏就是连眼前男子的名字都叫不出。

    他微微笑着，给我倒上一杯茶。

    他给我一种亲切的安稳的氛围。

    他笑：小姐一个人来？我说：你呢？他笑：我也是。我说：单身日子过了这么久，没有碰到合意的人吗？他笑：哪里那么容易？我说：来来去去，人都老了。他笑：是的，春去秋来，花谢花开，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我听了心里一震，抬起眼来重新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一定感觉到了，郑重地肯定地又重新点了点头。我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声浪喧哗。来了，来了正像那句歌词唱的那样，许多轻微的嘈杂的喜悦的声音的背景里，一个声音嘹亮地又渺远地飘过来，跑来告诉你说，来了我的脆弱和坚强，我的迷乱和安详。

    一个一个的男子，过眼云烟似的，在跟前来来往往，然而，我无法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母亲不是没有劝过我，多少年都过去了。我也知道，可是，内心里始终有一种执拗。已经错过了，不能再错一次。

    而眼前这个男子，如此轻易地就拨动了我的心弦，我细细体会着那一下一下微弱的美妙的心动，给他轻声讲我过去的事情，我的悲欢，我的过往，我的流年，我的蓝瓶我的！凡是我的，他都那么真切地关怀！他耽在这里，说想陪我，一直坐下去，看天如何老，地如何荒。

    我自己也觉得奇异。他的笑容那样宽厚而安稳，我一古脑儿地，把这一年里憋在心里的话都端出来了。他也不嫌我罗嗦，我看到他的痛惜、安慰、相信和怜惜。

    我有些感激，眼里涌出泪花来：唉，你真是什么都懂得的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柔美的、蜜色的手，轻轻地摇了又摇。我在灯光里摊开自己的掌心，手指沿着那条叫做感情线的纹路，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并且，对我微笑着。

    挨得那样近，我倒有些心慌起来，我嗅到他的淡淡的气息，淡淡的男士蔷薇香水的味道。

    他望着我出了一回神。我正在悠然地讲我的大学，这时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正碰上他凝视的眼神，不由顿住了。他看着我的眉眼，也不免呆了一呆。

    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相望着，如果这时候，他吻我，或者我也无法拒绝，或者我也是有着那么一点隐约的期望的。

    相望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秒半秒而无所行动，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起来。我，我们跳个舞吧。我笑答：好。那一点笑，浮在面上。我觉得像是笑了有十年，僵住了，放不下来。

    已经很就没有随着这首曲子跳过舞，原来还以为早就忘记了，现在才知道，竟是还在心的角落那里的。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透过拥挤的人群在地上显现出一个个圆形的光点，流逝的不知道是年光，还是封存在了年光里的悲伤——

    明灭的灯影里，一对一对的情侣。空气里膨胀着隐约的激情。

    暗影里，我被他温暖有力的手臂拥在怀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么多年好强好胜地支撑过来，到底也还是委屈的。眼泪热热地流了一脸。他的短短的胡茬子蹭着我的脸，蹭着我温热的泪。他安慰地吻我的鬓角，我的脸，我的眼睛；吻我小小的悲怆的灵魂；终归，他还是吻了我的嘴唇。

    我的灵魂淹没在我自己的热泪和他的热吻中。一朵一朵的蔷薇绽放。他的手捧住我的面颊，我的耳朵被他的大手掌捂住了，发出一种海潮般的声响。外面的世界整个消失了，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一朵热过一朵的密密的浪花。

    我渐渐觉得慌乱，我感到他身体贴得异样的紧，他的手心又湿又热，暧昧的缠绵。海潮突兀退去，血涌到脸上来，脑海中走马灯一样幻变出昨日的一切影像，我看见暗夜里一个男子凄凉一笑：“将来你会忘了我。”对面的女孩斩钉截铁地说：“永不。”寂寞月光里少女的痴怨，原来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我忽然猛力地推开紧紧搂着我的人。

    冰手冰脚地站在那里，我从心里凉到外面来——自己亲手打破了这眩目的美丽，两情相悦的美丽。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我站在那里，眼泪滚下来。

    他走进远远的暗影里，点了一支烟，我想，大家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吧。他不会怪我，也无法怪我。

    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个爱我的男子替我擦擦眼泪——那么委屈那么无助。可是，不会是他了，永远不会。

    这样就是一世一生了，也好！

    再也不会有百折不挠的爱情。

    春水喜欢萧流年，我想。

    （此小说与笔友怡然采薇合作，特此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