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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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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将一车人送进酒店。又拗不过小碎花和淡淡想一起睡的强烈请求,钱宏明再次跑下大堂开了一间房,两家干脆都宿在酒店。柳钧赶紧往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其他倒是平安无事,唯独一周内有三个人辞职,这个数字在一向人员比较稳定的腾飞算是超常。再往详细里问,原来其中一个辞职的是宿舍楼清卫阿姨,上半年赶时髦将手头五万块积蓄委托亲戚炒股,赚得很好,那清卫阿姨一算计,发现炒股所得比起早摸黑赚点儿工资强太多,便爽快地辞职专职炒股去了。柳钧大开眼界。另一位是工作态度不认真,可又未犯大错,被老张设计排挤走的,算是计划内减员。再一位是研发中心的工程师,80后,硕士毕业。那男孩子很得柳钧赏识,柳钧一直认为那男孩子只要再锤炼两年,前途便是豁然开朗,因此柳钧是加意栽培,那男孩子是用功学习实践经验,彼此应该算是合作愉快。柳钧想不到他会辞职,就像想不到清卫阿姨自以为是股神而辞职下海炒股一样。

    柳钧调出那男孩子的手机,直接打过去问询挽留。但是男孩子说的一席话让柳钧放弃了挽留的念头。男孩子坦言,他辞职的原因是办技术移民去加拿大。腾飞的工资在同行内算是高的,在本地制造企业中也是不低,福利也很全,可是他发现,这些收入扣除日常开销,他的积蓄总是追不上房价的飞涨,而且看眼下房价无休止涨价的趋势,他的积蓄在起码两年内唯有离首付款越来越远,两年后他在腾飞可以独立承担项目,估计经济可以改善,可是谁又能知道两年后房价会炒到何种地步呢。他父母底子薄,他不可能请父母帮忙,而他热爱技术,不愿改行做其他工作,这一年来,他发现前途越来越迷惘,他的恋爱关系因为他没房子,被女方父母生生拗断,生存压力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信心,唯有选择出逃。

    柳钧逮着崔冰冰大叹遗憾,不仅是为腾飞遗憾,也为国家因这种原因流失大好人才而遗憾,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可以将当年因为前途而出逃的罗庆拉回,可是他没有把握拉回这位男孩子。他也在国外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有正当职业,工作才刚起步的时候便可以有房有车,生活不愁,不知多潇洒。相比之下,国内的年轻人生存压力很大。国内租房市场不规范,租房意味着颠沛流离,不为丈母娘所容。可是买房,市面上都是那么大的套型,那么高的房价。对于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而言高不可攀的首付,以及未来三十年的不菲还贷额,未来生活还谈得上什么质量。空有一身本事,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满足,怎不让人气馁?换位思考,他柳钧也会投奔国外。

    晚上两家凑一起吃饭,柳钧告诉钱宏明:“我公司扫地阿姨辞职去炒股了,技术人员付不起买房首付辞职技术移民了,世道是不是很畸形。说是适者生存,可是创造价值改造世界的人却成了不适合社会的人,有道理吗?”

    “说明你的工资不合时宜。”钱宏明微笑。他的手下就没一个舍得辞职。

    “我只是一家制造工厂,不偷不抢,循规蹈矩地赚取利润,还能要我出多大工资?”

    钱宏明笑道:“来,让我们念诵:不是我的错,错的是社会。”

    柳钧悻悻的:“你就是那个炒高房价的罪魁祸首。”

    “不是我的错,错的是社会,政策如此,我只是个顺势而为的小卒子而已。别生气啦,毕竟辞职的只是少数。”

    “可惜,你知道吗?我心疼。我已经尽力,我无能为力。”

    “可惜你公司还不够举足轻重的级别,要不然可以跟所在地政府提要求,定向拍卖住宅用地给你建职工住宅。”

    “按照利税,我不比工业区那些巨无霸似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少,可根据国家确定的划分细则,我这家公司工人用得少,划归中小企业。什么……”碍于桌上有孩子,他硬是将后面的“狗屁细则”咽进肚子。

    “我们不谈反动言论。”崔冰冰插话,“其实国家一直在不断推出政策抑制今年来的过热,新出台的降低出口退税文件,这一次涵盖的范围很广,直指那些低附加劳动密集的产能。对了,宏明,你也得当心局势变化。”

    “我仔细研究了,不担心,影响不到机电类。”

    崔冰冰也觉得眼下的经济很畸形,她这几天去工业区等地拜访企业,几乎是家家门前挂着醒目的招聘广告,招募普通操作工,那姿态之热情,言辞之恳切,崔冰冰以前只在专业人才招聘会上见过。因此她觉得用工问题困扰不大的柳钧实在没必要为几个人的辞职如此感慨。与其他公司相比,柳钧这几年在人才养育方面应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无愧人才,只是那家伙太较真,才把绣花针当棒槌。钱宏明也觉得如此,劝柳钧往宽里想。

    柳钧叹道:“我开公司那么多年,经手的人多了,怎么可能为一两位员工的辞职想不开?我遗憾的是年轻人移民的理由,非常感慨,非常震惊。”

    这些话题,嘉丽全插不上话,也听得懵懂,只好专心照管两个孩子。小碎花吃了会儿菜就饱了,给淡淡讲她在幼儿园学来的故事。嘉丽在一边儿听着错误百出的故事发笑,可两个小孩子却是一本正经地对故事内容有问有答,自成一体,反而不需要她太操心。

    柳钧忽然想起一件事,想想这种事情可能嘉丽更懂,就问嘉丽:“现在市场上大排大概多少钱一斤?”

    嘉丽想了会儿,笑道:“都是保姆去买,我忘了是多少,没留意。”

    “普通大排十五六块一斤,去皮去骨的再加两块,据说还得涨。”崔冰冰顿了顿,“你也关心起菜篮子了?”

    “这么贵了?以前我记得是七八块钱一斤吧,一斤大排可以斩五块,以一个人一天吃两块大排或者当量计算,那不是一个月来生活费方面光是吃大排这种基本的,就得一个月最起码增加五十块钱,还不计其他涨价的。难怪我们清卫阿姨嫌弃工资不如炒股,爽快辞职。我最近一直出国,忽略这些了。”

    钱宏明笑道:“以前还说你是‘何不食肉糜’,看起来冤枉你了。”

    崔冰冰道:“那是你的谬误,柳钧在管理方面全是拿数据和条规说话,你可以相信他回到公司就会抽查几个员工,调研日常生活支出变化,决定加多少生活补贴。而不会像公务员那边生活补贴一涨就是五百八百,什么理由都没有。对了柳钧,一定要做成生活补贴项,不能直接加到工资上去,工资死的,以后再难灵活机动。”

    “你俩还真是默契啊。”

    崔冰冰看了眼嘉丽:“哪里,我们两个就是传说中的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没劲透了。”

    柳钧笑道:“别给我设局,我要是胆敢应一声,晚上你准递一把快刀让我斩一只手试试是什么味道。”

    钱宏明比柳钧懂得察言观色,一眼看清崔冰冰的圆场,当即若无其事地将话题扭了开去:“最近,不,前天,有个大新闻,阿三听说了没有?杨巡在这种热火朝天的市道下,竟然快刀斩乱麻地卖掉他在煤矿的股份,从山西脱身了。我们都在猜他的意图,阿三你知情吗?”

    “你消息很灵光嘛,我也才知道,但不知情。”

    柳钧却忽然想到那次他想去澳门赌博,路上遇到的杨巡。可不可以把他当时的心情安到也是独自去赌博的杨巡身上?也或许,难道杨巡那老手嗅到空气中的什么不安定气味了?他把想法告诉大家,钱宏明却笑道:“有钱,没有摆不平的地方官。再说现在煤价那么好,客户全得拿着现款去提货,杨巡手头有的是钱,那人也不可能像你一样有原则。若是你去山西采矿,半途而回,那倒是原因一清二楚,只有一条。”

    崔冰冰道:“我更早时候听说,杨巡在洽购一处镍矿。宏明,山西地方官没你说的那么容易摆平,前两年闹电荒,其他省常务副省长上门去也讨不到好。这种事情小孩子在,咱们别说了,家庭聚会,公事免谈,你们大人乏味不乏味。”

    直到第二天将嘉丽放在上海买书,一家三口自个儿上路,崔冰冰才向柳钧承认,嘉丽此次突击来沪,是她有意力促,她实在受不了那一家不温不火的关系,一个太假,一个太傻,嘉丽被圈养得智商都快逼近零了。可惜,昨晚被钱宏明破局,大家都宿酒店。一夜时间,够钱宏明电话遥控清扫战场。

    柳钧不禁抬眼看看后座的母女俩,看到淡淡可能昨晚与小碎花睡一张床上闹累了,正猫妈妈怀里熟睡,才道:“昨晚不去钱宏明在上海的家是我提出的。嘉丽连大排大致价格也说不上来,她知道了能怎么办?”

    “看那些富商太太、狐媚子算计丈夫钱的,我看着讨厌,可是嘉丽这种的,我又替她累。钱真能扭曲人。幸好我自己也不少钱。”

    “你哪儿一样,我们左手握右手。还记恨我当初要跟你签婚前协议吗?”

    “你这人,纯工程师脑袋,直线思维,我后来才算慢慢知道你这性格,真是怪胎。更怪的是,你们中心一窝子全怪胎。”

    “怪胎好,怪胎做出口不知道多方便。我出国卖第一套F-1最难,客户不信任中国货的质量,更不信任我的售后。幸好价格实在有竞争力,他们终于勉强给我们一个机会。不过第一台顺利投产,他们看到我们严谨规范的风格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公司素来规矩,二话不说又连续送上合同,而且还不仅仅只要F-1。我最恨听到他们说我与其他中国公司不同,我实在无法认为那是表扬。难道中国人只配输出廉价货?可我无法开口,他们公司在中国定做的输送架连基本防锈都没做好,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工字钢架子……”

    “打住!你别现在饱汉不知饿汉饥,想想你研制F-1那段日子,那种苦头,别人但凡有其他活路,谁爱走你这条路?只有你们中心一帮怪胎才熬得住。再说了,别人防锈虽然做得不好,可那种企业这几年的利润却不会比你差,赌不赌?”

    “嘿,你就不怕刺激另一只手?不能让我志得意满一下吗?”

    “谁跟你左手握右手,咱两只手还是拗手劲吧,自在点儿。”

    “做输送架的企业我回来查了一下,还真如你所言,人家那规模,小王国似的。架子上有些型钢还是他们自家热轧出来的,热轧,那得多大规模。那也是九七年才开始建厂的,跟我几乎同步,说明人家赚得比我好。可是现在原油价格上升,国外柴油价格也上涨,海运费今年来涨了不少,他们那种粗笨设备运到海外还有优势吗?但也不怕,排放治理那儿省一点,工人福利克扣一点儿,甚至防锈处理做表面文章点儿,利润挤挤就出来了。”

    “你说的这些很没技术含量,正说明你没往那上面动歪脑筋。我有一个客户告诉我,4月1日国家取消钢坯出口退税,可退税是他们企业出口产品利润的唯一来源,怎么办?事实是他们至今出口还做得好好的,能拿的退税照拿,只不过在报关时候拐一个弯,把钢坯报成什么压起重机的铁块,有的稍微调整一下微量元素的含量,报成合金钢,就这么简单。你在技术上钻研,人家在其他方面钻空子,各行其道。不过,我当然喜欢你这么实打实的,晚上睡觉心里踏实。”

    但不等一家三口出上海大市,嘉丽一个电话打进崔冰冰手机,柳钧只听后座的崔冰冰一个劲儿说“别哭”,仅此两个字,他已经意识到钱宏明手脚没做干净,东窗事发了。他赶紧拐进服务区停车,跳出车门打电话问钱宏明发生了什么。钱宏明告诉他,嘉丽估计发现很多蛛丝马迹,几乎是一进家门就开始哭,昨晚保姆收拾的全没用,他也还不知道嘉丽究竟发现了些什么呢,只知道嘉丽一会儿看着这儿哭,一会儿看着那儿哭。

    “阿三告诉我,我即使进门拐弯的角度有个不到5度的变化,她都能猜出我今天有没有坏心思。嘉丽唯有比我们阿三更细腻。”

    “我……我想不到嘉丽……我该怎么办?一大一小都哭,嘉丽不肯说话,只哭,也不让我接近。柳钧,要不你辛苦一下,转回来帮我?”

    “我会折回去,但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我曾未雨绸缪问阿三,算是问问女人的想法,你要是被嘉丽发现有问题可以如何处理,连她也不知道,嘉丽性格比较封闭,也比较特殊,这才是难题。”

    “柳钧,不管你怎么处理,我只有一个前提,不离婚,不分居,其他,嘉丽有什么条件都答应。”

    “答应以后不碰其他女人吗?”

    钱宏明好一阵的沉默:“柳钧,我们两个都是男人,推心置腹地说,你有没有遇见过这么一种场合,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他就是奔小姐去的,你不陪着一起上小姐就是不给面子,也是扫兴,更是可能泄密他寻欢的定时炸弹,所以一次见面后没了下回。你有过这经验吗?我首先坦白,我很多这种机会。哪个男人进会所不是奔美女去的?”

    柳钧不禁小心地瞟车窗一眼:“知道了。”他转回车里,见崔冰冰还接着电话,他低声与之沟通了一下,就开车找出口下去,折返城区。崔冰冰在明确保证她一个小时到之后也很快结束了通话,她告诉柳钧:“可能是钱宏明别馆里处处透露的有其他女人在此安营扎寨的信息让嘉丽无法自欺欺人。”

    “就是说,嘉丽能忽略宏明身上带长发带香水味带口红回家,但不能面对家里有女人占据?”

    “谁不知道这世道礼崩乐坏,像宏明这种做偏门生意的早该出轨啦,苦苦隐瞒到今天算他对嘉丽很有点儿良心。场面上遇到个不抱小姐的,大家都跟看怪胎一样,认定此人不是Gay就是有什么癖。当然这些事情在社会上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不适合你,你不可以。嘉丽未必不知,只是以前自欺欺人,结果让钱宏明底线越来越低。”

    “你作为女人,也不觉得宏明是坏男人?”

    “宏明是你好友,而且确实是你好友,他又不是我的老公,我管那么多干吗?但你不可以,我做得出左手斩右手的事。”

    以往柳钧听到这种警告,心里总是很反感,认为有辱人格,可今天想想以往的每次应酬,若不是背后有老婆不客气的快刀架着,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以及客户朋友在酒酣耳热时候的硬塞,还真是让人难以抵挡。

    可崔冰冰虽然嘴上世故,真眼看着离钱宏明上海的家越来越近,直至找到车位准备下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口气蛮横地道:“手伸过来,让我揍两拳,我上去得放过钱宏明那臭男人,心理很不平衡,谁让你是他兄弟。”

    “不,淡淡看着你呢,看淡淡醒来怎么跟你算账。”

    “那我不出声,改咬,行吗?你好事做到底。还有,约法三章,你上去后就抱着淡淡,也可以抱小碎花,诸如向嘉丽提供肩膀提供怀抱之类的事都由我来做。”

    “哇,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在这一刻,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请问你现在是崔行长吗?”

    崔冰冰哈哈大笑,但随即干咳一声:“嘘,严肃。”话音刚落,车外嘉丽抱着小碎花猛冲过来,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位置上,一个劲儿哭着喊“回家,回家”。

    “好,十分钟内上路。”柳钧说着就跳出去问还追在后面、却也不阻止嘉丽上车的钱宏明该怎么办。钱宏明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绝不离婚,绝不分居,但现在让嘉丽回家冷静冷静也好,他在上海安排一下就开车跟上。

    “如果嘉丽一定要离,怎么办?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外力没用,我必须取得你的表态。你别找社会理由,那可以说服我,无法说服嘉丽。”柳钧见钱宏明又是将拳头举到唇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这次他不能放过钱宏明,要不然事情无法妥善解决。

    钱宏明被迫说了很多理由,可全让柳钧否定。他被柳钧逼得无路可走,怒道:“你什么时候变三八的,嘉丽就从来不管家长里短那些琐碎事。你请上车,我想好再回答你,我现在心里很乱。”

    柳钧无奈,只得扔下钱宏明启程上路。他心里唯一的安慰是,钱宏明坚决不愿抛弃嘉丽,这个态度,倒是与他爸当年颇为不同。车上,崔冰冰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小碎花转移到后座,一个人在后面照顾两个小姑娘,而嘉丽还在低头垂泪。崔冰冰扔给柳钧一句话,提醒他车上有两个孩子,相关事情等回家后再说。柳钧怀疑崔冰冰一方面也是说给嘉丽听。

    上路后,渐渐地,嘉丽停止了垂泪,但也不说话,一路茫然地看着前方。

    柳钧要不是电话多,他早已百无聊赖了。一个电话进来,却是杨逦的。杨逦经柳钧介绍与崔冰冰相识,两人挺说得来,发展得狐朋狗党的,常一起逛街血拼。杨逦打崔冰冰电话,关机,就找到柳钧,说酒店刚进货一批不错的辽参,阿三上回提起要一些,让转告。柳钧赶紧抓住时机,问杨逦道:“问你打听个事儿,听说你大哥撤出山西的煤矿,是不是对未来经济不看好?”

    “有好多原因,主要是三条:一是煤矿危险,他做上煤矿后每天就担心井下死人,晚上失眠得厉害,再说现在越查越紧了;二是现在煤矿收益实在太好,公然地好,好得地头蛇们胃口大开,虎视眈眈,连村民都想出各种办法勒索,大哥怀疑地头蛇们就恨抓不到他的辫子,毕竟受贿拿干股不如独吞整个煤矿,强龙难敌地头蛇,所以第一条就更成问题;三是源自大哥对形势的判断,他经历过九八年那阵子,做事总有点儿疑神疑鬼,看现在国家通过关税等办法卡全国粗钢的产能,他怀疑瓶颈势必传导到焦炭,然后传递到煤炭上,不如趁高出手,市面上多的是追高接手的人,卖个好价,转投镍矿。”

    “你大哥是不是不看好后市?”

    “又问啦,后市这东西吧,经济总是起起落落的,大哥说下手有点儿准头就行,别被一吓就吓破胆了。他投资镍矿就是这点儿考虑,镍矿总归是更稀缺点儿,而且价格更不受国内政策的影响点儿,再有是镍矿远离人烟,重重大山正好隔绝那些红眼睛。不过因为技术含量高,对资金的需求也更大,我们正设法谋求上市。还有疑问吗?”

    柳钧听得又想劈自己耳光,这世上大约就他一个人胆小如鼠。他奇怪了,怎么就在投资兴建热处理分厂的事儿上,他总是那么优柔寡断呢。崔冰冰照顾两个小魔头之余没忘记评论几句:“我给你提供一个反方证词,当地人都说杨巡等人去那儿是捞饱就走,没本地人有良心。再说杨巡这个人一看就是炒买炒卖的性子,不是蹲哪儿一根筋搞发展的人,他将煤矿低买高卖只是一个商业过程,你别从你做产业的角度出发来解析,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任何一地的政府,都只喜欢实业落户,不欢迎炒家入户。不过现在政府欢迎外地炒房客。”

    柳钧一听,确实,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便将此放下,安心开车。但这对夫妻寻常的一段议论落在嘉丽的眼里,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她从来不知道宏明在做什么,当然就更无法讨论。在她家里,都是两人一起看碟片,听音乐,去旅游,谈的当然也都是这些她熟悉的领域。她很想知道,那个从蛛丝马迹中反映出来的宏明的同居女人,会与宏明在一起谈什么呢?

    这一程很闷,好不容易到家,柳钧领两个孩子玩,崔冰冰载嘉丽回家。两个小孩本来就是一个好动一个好静,早上这么一闹,小碎花就更安静了。柳钧发现对付小皮猴似的淡淡累,可对付安静的小碎花更累,非常难以讨好。

    崔冰冰上车就问嘉丽:“你什么打算,两条路,离婚,还是继续婚姻?”

    “不!”嘉丽飞快回答,但随即叹一声气,很久才又补充一句,“不离婚。”

    崔冰冰从不以为嘉丽会因此提出离婚,或者离得成,但没想到嘉丽不离婚的心意如此坚决,她反而噎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腔。她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在心底拍案大怒,难道男人死光了吗?都到这种情况了,心里还不肯冒一丝离婚的念头,崔冰冰彻底难以理解嘉丽。

    反而还是嘉丽从上海一路冷却下来,此时已经稍微恢复平静,话也有了:“阿三,你们是不是早都知道的?”

    “你上个月还去看过话剧还是歌剧的,上上个月去看过什么展,你那时候没发现吗?”崔冰冰反问。

    “嗳,上海很有腔调的老公馆改的宾馆太多,我每次去宏明都领着我一家家地轮,还一家家不重样,我也乐此不疲。原来……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原因的。那女的是谁,做什么的,跟宏明多少年了?”

    “我不知道,柳钧也不知道,我们的大本营都在本市。今天的事我们都很意外,但我们毕竟是旁观者,再震惊也有限,因此我以旁观者身份劝你一句,如果你决意不离婚,我看你还是既往不咎,把你今天所见所闻全删除掉,方便以后容易见面过日子。而你如果想好好过日子的话,我希望你眼睛向前看,想方设法固化两人的婚姻。”

    车子到了钱家所在小区的车库,嘉丽一时不愿下车:“我问清楚真相都不行吗?我连起码的谴责都不行吗?”

    “当然可以,但有什么意思?还是向前看吧,生活还要继续。”崔冰冰自己先跳下车,也想将嘉丽也拉出车,“走,去你家,你洗个澡,放松放松,我替你烧碗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活下去。”

    “谢谢你,你回吧,帮我照顾小碎花一晚上,让我单独待着,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人都不想见。”

    “不,我得跟上,我不放心。我不会打搅你,你什么时候想说话,来客厅找我,不想说,你自己找地方待着。”

    “我谁也不想见,行了,阿三,你回去吧。我上去了。”

    崔冰冰犹豫了一下:“我……叫柳钧过来,你先在车上待着。”崔冰冰打算悲壮而英勇地贡献出柳钧,可嘉丽并不领情,甩着手臂说“不要,不要”,蹬着脚自顾自下车走了,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崔冰冰连忙跟上,可也只能跟到电梯口,嘉丽根本就不要别人跟着,全身的肢体语言就是你再跟上我们就拗断。崔冰冰只能驻足。

    柳钧也不知道怎么办,总不能动用小碎花使苦肉计吧。可觉得让嘉丽一个人待着危险万分,越是平时闷声不响的人,越是容易在激动之下做出惊人的举动。好在钱宏明来电说已经出高速,后面的事情他会处理,不行就撬门,再说家里还有一个保姆呢。两夫妻在一件事上倒是意见统一,那就是将小碎花托给柳钧一夜。

    为了安抚时不时对着窗外发呆的敏感忧郁的小碎花,柳钧不得不破例,将小碎花和淡淡拉去她们从未见过的工厂。淡淡被柳钧绑在小推车里,看得手舞足蹈,小碎花则是小心地牵着柳叔叔的手,贴着柳叔叔静静地走,两只大眼睛要等进车间好久,才慢慢活络起来。柳钧最见不得小孩子这样子,好在他进了车间就如鱼得水,有本事将小碎花的心情热启动了。一直将小碎花折腾到倦极而睡,淡淡也在他怀里睡着,柳钧才能回家。期间,钱宏明那儿只来一个消息,他已经进家门了,让柳钧不用再担心嘉丽的安危。

    回到家里,柳钧与崔冰冰合力伺候俩小的上床睡觉,完事的时候,钱宏明一条短信进来,“没事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反而是柳钧与崔冰冰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面面相觑。崔冰冰一脸疑问:“没事了?怎么没事的?明天开始嘉丽会不会自强起来?哪怕是稍微一点点?”但不用柳钧回答,崔冰冰自己先在心里否定了。

    柳钧与崔冰冰心意相通:“你别再瞎操心,朋友之间求同存异,把朋友的好处放大几倍对待,就行了。最起码,经过此事,宏明好歹能收敛一点儿。”

    崔冰冰拉了一个河马脸,一脸的不信,但也懒得再说,不是身体累,也不是心累,而是老子不耐烦。反而是柳钧嘀咕:“别再弄出个性格不对劲的小碎花来才好。”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而且夏日的太阳很亮,很正常,正常得令人发指。小碎花一早就被钱宏明派来的司机领走,送去幼儿园。此后,两家的接触大幅倒退到很久以前,又变为只有柳钧与钱宏明之间的接触。崔冰冰懒得去想为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呗,还能怎样?别人的生活,外人只能点到为止。

    便是柳钧,心中也不得不强行压抑冒出来的一点点小泡泡。可是钱宏明手掌微蜷放在嘴角的画面总是在小泡泡冒出来的时候自动跳到柳钧眼前,柳钧总是在心里叹一声气。

    当七月过去,嘉丽不曾交钱给柳钧存着,柳钧不敢惹嘉丽,就问钱宏明要不要将这笔私房钱退还嘉丽,钱宏明让柳钧还是替嘉丽收着。再一次的,钱宏明让柳钧转达对崔冰冰的歉意,解释嘉丽避开崔冰冰并非由于那件事儿迁怒,只是单纯的性格原因。

    柳钧克制不住自己家长里短的冲动,打断钱宏明的一再解释,问道:“你和嘉丽到底怎么样了,我不替你担心,只替嘉丽担心。”

    “你这位兄弟,赤裸裸地冲我表达对我太太的关怀,你什么险恶用心,呵呵。”

    柳钧也笑:“你也可以直接向阿三表示关心去。怎么样了?嘉丽性格内向,我担心她没那么容易想开,自闭。我最大的担心是她心理上出问题。”

    “你放心,夫妻结婚那么多年,是个互相改造的过程,改造得彼此越来越契合,只要谁都没有离婚的意愿,后面的事都可以设法解决,我跟嘉丽彼此之间很容易达成共识。”钱宏明总是无法拒绝柳钧的追问,不过他对此事也不愿说得太具体,“我会更多回家,更多带她出门,你不用担心。我承认前段时间太忽略嘉丽,已经改进了。上礼拜又一起去探访了一趟傅阿姨,她身体有点儿弱,我带去点儿洋参和燕窝。”

    柳钧懒得提起傅阿姨,当没听见:“我还有一个担心,看得出小碎花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性格也内向,你记得多引导她,让小碎花接触社会,而不是跟嘉丽长时间待在屋子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事嘉丽可以不知道,可以知道也当作不知道,可是小碎花会长大,总有一天会知道。你想过后果没有。这种后果,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内向的小碎花很难承受。你不为嘉丽,也得为小碎花。”

    “对,有这倾向,小碎花太静。柳钧,你以后带淡淡出去玩的时候,也去捎上我们小碎花。”

    柳钧不便指出钱宏明言语中的避重就轻:“现在起,恐怕嘉丽不会放心把小碎花交给我们。你多付出时间吧。”

    钱宏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幼儿园老师也说小碎花不合群,彬彬有礼,其实冷漠。可是这阵子我真没时间,日常工作之外,新近添加不少二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最近房价冲到高位,可是成交大幅减少,我们遍布全市的中介门市部有时候一天才来几个询价电话,生意清淡到入不敷出,直接影响到公司的现金流。我正清理每一个门市的账目,看需不需要暂停一些业绩不佳的门市。每天真的是一点儿时间都没有。”

    “不是你姐管着吗?”

    “她没经高等教育,很亏,常规管理可以,深入一步就乱了,得我来厘清。柳钧,哪天你带淡淡出去玩,先给我个电话……唔,好像不大现实。”

    柳钧也笑:“若方便,我会直接去你家接人。刚才你说到暂停业绩不佳的门店,是不看好后市吗?”

    “中国的楼市,我起码五年内看好它,两个原因,目前这是我国经济唯一的成长拉动力,而目前卖地又是分税制后地方政府的最大财源。从地方到中央,别看个个都喊民生,可谁舍得动摇一下这个房地产支柱?我不过是借机调整一下布局,平时动刀子裁门市容易引起反弹,这个时候裁减门市和人员都名正言顺,谁也没法说。”钱宏明顿了顿,“柳钧,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里很欣慰,我很担心你从此忌讳着点儿什么。谢谢你。”

    “什么话,我们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现在房价已经高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了,即使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场不答应了。瓶颈会不会是个提醒?”

    “我认为瓶颈只是一个买家心理调适的阶段。房价在三千元一平方米的时候已经怨声载道,到五千元的时候好多人都认为违背经济规律,不可能再上,事实是,目前上一万了,还是有人买。只要大原则由国家抓着,土地只能政府主导,它只要控制每年投放市场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调控市场。所以买房从来是少部分人的游戏,这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没钱的人、钱少的人,只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现实,唉。可是宏明,还是得考虑民意。”

    “经济解析可以告诉你,被动而松散的大集团的利益,从来被主动的利益小集团所侵犯。这还是你推荐给我看的书,我建议你分析经济现象的时候不要夹杂情感因素,那会扰乱你的判断。再说到你前阵子忧虑的问题,既然作为中国经济支柱的房地产业五年内值得看好,你可以据此推测你的行业,你不是说你有不少部件是卖给建筑机械的吗?全国一盘棋,全国大关联。”

    “我依然认为,强力如我国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场,可大趋势还是得看市场的脸色。”

    “柳钧你不知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楼市政策两大原因,我万分相信我党我国政府在这方面的执行力,哈哈,因为他们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对着自信满满的钱宏明,柳钧无言以对,因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对经济的认识,在今年这个火热的年度里,似乎完全失灵。混沌之中,钱宏明那句万分相信党和政府的话显得无比讽刺,那么公信力被置于何处了?难道可以不需要吗?

    可经钱宏明一通猛药开窍,柳钧好歹不含感情色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这片大好形势的缘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如申华东家那样,将绝大部分资金投入到钦定的房地产这一支柱产业上去,却忽略了制造工厂自身研发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钱从国外买入先进技术,而进一步削弱自身的研发能力。若全国都这样,支柱产业是不是发展得有点儿竭泽而渔。

    疑问归疑问,腾达的热处理分厂依然得加班加点地建设。

    股市,终于在紧锣密鼓的调整政策打压之下,不可思议地冲上六千点大关。

    并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但不炒股如钱宏明,却在全国股民的狂欢中迎来一个黯淡的十月。期铜在十月遇到一轮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没有依循历来金九银十的惯例,随着南方深圳吹来的一股冷风,不仅出现长时间的交易停滞,每日成交凤毛麟角,甚至房价隐隐然有下跌之势,原本可以调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证金池子顿时水位下降。钱宏明的资金链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忙于拆借。实在维系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给柳钧打电话。

    柳钧一看显示就不由分说地道:“嘿,正要向你汇报,嘉丽又取钱给我存上了。我趁机约嘉丽去赏桂烧烤,可最终没打动嘉丽,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来,扣在我家住了周末两天,与淡淡玩得很疯,送回家时候嗓门都笑哑了。唯一不足,嘉丽脸色很苍白,你的责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只有不到五小时睡眠,对嘉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柳钧,借给我五百万,现金最好,不行的话帮我开信用证,我调个头寸。最近我公司开信用证额度到顶了,开不出来。”

    “对,最近银行准备金率已经上调到13%这个历史高点,对各公司的额度显然开始抽紧。我可以开三个月的信用证,你随时可以派人过来指导怎么配合你。现金还真拿不出,我这儿基建多点开花,全都等着用钱。”

    “太好了,我不客气,就跟给其他公司一样的点数付你代理费……”

    柳钧怎么可能收代理费?当年他困难的时候,钱宏明二话不说就冒险第一次尝试信用证融资给他,一分手续费都不收。如今钱宏明问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费,那还是人吗?几乎是结束通话不到十分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就联系上柳钧,可见钱宏明等钱之急。柳钧真想不到区区五百万能难倒钱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时候可不就是那样,他也曾遭遇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下午,柳钧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严厉地让他去某某派出所,说有个叫崔嘉丽的女人在超市偷窃,需要他去协助处理。柳钧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头工作,飞驰去派出所。办案的民警识货,听到轰鸣的马达声透过窗户看到M3,因此一见柳钧就责怪他自己开着好车,却纵容妻子行窃。

    柳钧连忙辩解:“我不是嘉丽老公,嘉丽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过好友正在上海。她怎么可能偷窃?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钧与派出所民警大眼瞪小眼,一致想到一种富贵闲人的癖好,而柳钧想得更多。

    民警文明办案,登记柳钧的护照之后,道:“情况是这样,崔女士去超市购物,空手出来时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几件货物。本来这种没几块钱的事超市自己处理一下,结果崔女士的态度极不配合,一句话都不肯说,超市方面只好报警。我们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办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拧,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只写给我们你的电话和名字。请问,崔女士有没有前科?”

    “没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说是嘉丽偷窃,我再猜一千个人都不会想到她。不过我怀疑这其中会不会存在误会。我好友前阵子犯了男人有钱后的通病,嘉丽受的打击很大,她性格非常好,只是哭了一顿,也没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来见一面,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个鬼,言行也像个鬼,不,应该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进超市后又魂不守舍,造成误会了。”

    民警一听在理,很负责地又是调看录像,又是分析,又是汇报,确认现场可能是误会。于是干净利索地将事情处理好,让柳钧将嘉丽领出派出所。柳钧非常感谢,问民警同志要了一张名片。

    嘉丽一看到柳钧,才开口说话:“柳钧,我没偷。可是我无法解释。”柳钧当着民警的面向嘉丽解释民警如何明察秋毫,嘉丽听完,道,“你可以谁也不告诉吗?尤其是宏明。”

    柳钧尴尬地看看民警:“我另找时间与宏明谈谈,他有责任。”他随即赶紧与民警告别,拉嘉丽出门上车。

    嘉丽上车后道:“宏明最近压力很大,他每次压力很大的时候脸色是青的,晚上睡觉会磨牙说梦话。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他压力很大的时候总做出很离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压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听传说,他送办公室所在大厦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虫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丽点头:“是的,每次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总是送他们东西,找时间与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给你家做过保姆的傅阿姨,还有……我的事……请你千万别给他添加压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好受,他怕影响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独吞着。他很可怜的。”说着,嘉丽垂下眼泪。

    柳钧与钱宏明交往多年,不知道钱宏明还有这种怪癖,虽然他已经了解很多钱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儿我清楚,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点儿,比较劳心。你别太担心了。记得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没什么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儿住几天?淡淡可想她了。”

    嘉丽一直点头答应。但到了家门口,她还是吞吞吐吐地问:“这个时候……宏明的泄压渠道……会不会……再找那些……那些……”

    “我会提醒宏明。那次事后宏明也向我有过保证,你看他送不相干的人冬虫夏草这种事以前没做过吧,他可能换办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丽又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柳钧。”

    柳钧看嘉丽离开的背影萧瑟得与眼下的金秋天气格格不入,倒是让他想到他妈当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钧心里替嘉丽担心,但作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于门槛,即使他知道钱宏明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顾得上这边心神不定的妻子。他还得根据名片与当事民警联络,可不能受了人家宽待而当作理所当然。作为嘉丽,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一件事情的处理会产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扫尾工作,而这些,阿三懂,柳钧此时愈发觉得活生生地世俗着的阿三的珍贵。每当申华东大叹找不到好老婆的时候,他总是竭力劝诱申华东吃回头草,找强势的陈其美,列举这种强悍女人的种种好处,说得申华东有点儿心动。

    柳钧头痛的是,要不要将此事瞒着钱宏明,想想嘉丽魂不守舍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不让钱宏明知道。可又考虑到钱宏明忙得心力交瘁,他有点儿不愿拿嘉丽的事情压好友,这女人还真是无事生非。他决定找稳妥时间与钱宏明面谈。但钱宏明更早一步电话找到他,语气异常欣喜地告诉他刚刚将资金盘活,可以将借柳钧的钱归还。于是柳钧趁此提出:“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说件事。你赶紧回家,嘉丽不对劲,有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趋势,你方便的话,带她去看看这方面的医生……”他毫不犹豫地将嘉丽与超市冲突的事说给钱宏明。

    钱宏明听得好久不能说话:“我这就连夜回家。啊,我应该是立刻给嘉丽一个电话,让她不要反锁着门。”

    “这就对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丽往死里赶。”

    “可现在我再怎么做,她都会怀疑,怎么办?我也知道不对劲,现在几乎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她,或者网聊。”

    “我也怀疑,你能结束现在的这几个外遇吗?”

    “死结。我这下百口莫辩。”

    柳钧只能再次点到为止。钱宏明也岔开话题跟柳钧说了半天的房市,听得柳钧耳朵流油。这个市道仿佛除了房市就是股市,放下钱宏明的电话,与朋友们吃饭,可申华东等一帮人几乎全是看着手机进来,进来坐下后议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股指在10月15日冲破六千点大关,三天内摸顶之后,直线下坠了,至今坠得如赴万丈深渊,一去不返。申华东们也跟其他股神一样谈形势,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势,柳钧全听得明白,可是他从没往股市里想,他无聊地做围观者,心里默默对号入座。根据他们所谈,A股开始跌的日子与钱宏明说的沪铜下跌的日子几乎是前后脚,可是原油却一直保持上升态势,只有些小波动。若说单纯只是中国的政策影响了股市,也不对。柳钧问身边正打开笔记本上网的朋友借用一下,调出伦铜的曲线,却是与沪铜一起走跌,可见铜期货受的是国际影响。再看其他国家的股市曲线,与A股印证,他把问题抛给桌上各位,问大家是不是与世界经济相关。但是大家只议论了几句,就又恢复讨论A股。申华东的态度很明确,他除了手头自己的零钱买的股票,还有公司战略投资在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号称大小非,还得等明年后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点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头肉。而现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还将跌向何处,他怎能不为之魂牵梦绕、茶饭不思呢?

    柳钧整整旁观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他看到一桌的人将任何政策的风吹草动都往股指上套,他听着直觉是荒谬,这就像钱宏明是什么政策都往房价上套一样。

    刚才钱宏明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他,股指下跌,资金从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对房市是利好。柳钧当时听了还腹诽呢,难道钱的去路非此即彼,只有股市和房市两条?现在看桌上这帮人的议论,仿佛,他们抽出钱之后,还真得往房市里跑。柳钧心说,究竟是他们盲目,还是他懵懂,他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呢。

    吃饭结束,大家转移会场去酒吧,柳钧反正插不上话,与大家告辞。在停车场,他趴在申华东的车窗,道:“东东,我建议你有必要冷静,召集你的经济分析人员从更大局势上分析眼下经济。你与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国炒股确实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业,你得看得更加开阔。我建议你将伦铜忽然下跌和美国房价持续下跌,以及全世界的游资,和进入中国的热钱,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做个分析。不要光盯着今天一条政策明天一条政策。”

    申华东愣了一会儿:“啊,我这儿有份集团做的研究报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会也像你一样,每天议论股市吧。换句话说,不会将什么都与股市联系在一起吧。”

    “我爸前阵子跟我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政治,关心宏观经济数据,以前是浏览一下报纸第一版,现在是事无巨细地看。他是股市房市两手抓,呵呵。柳钧,你太局外人了,有点儿不合时宜。”

    “从企业经营者角度来说,你不觉得股市泡沫减小意味着追逐资本利得的热钱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吗?”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着我的资产缩水。还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报告再说,我们房地产与股市密不可分,我们需要融资买地,买了地后融资,我们需要这个泡沫。”

    柳钧无言以对,是的,每个人看问题取决于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比如他,眼下最恨的是国内油价总不上调,导致全国人为油荒,货车排队一天一夜还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发货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闹市街头埋怨油价不上调,估计一帮出租车司机得将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利益相关者为了自己的利润发出的过激诉求呢?这都是屁股指挥大脑的现实。

    回到家里,轮到今天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诉他,一个自称原市一机总工的老汪打来过电话。柳钧一想,汪总?一向都是他逢年过节向汪总问好,汇报科研进展,难得汪总主动打电话给他。他忙打电话过去,原来汪总有点儿壮志难酬地从市一机退休后,待家里谢绝其他公司发挥余热的邀请,挺心灰意冷。可不到一年便开始“贼心不死”,技痒难忍。他目前想到一种数控机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开心,简直比做游戏还好玩。目前国产刀片因为材质不好,虽然价格低廉,可是物并不美,连续使用时间稍久就影响精度,一般公司为了操作连贯,宁可选用十倍价格的进口刀片。可是如此昂贵的进口刀片却因为打磨技术难以掌握,用过一次就得作废。汪总退休在家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刀片打磨再利用的问题,他想到几个办法,可是需要通过实践操作来设法验证。他当然可以回去市一机,在那儿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可问题是市一机的外行老板未必看得上这种小小的革新改造,他这么偷偷摸摸回市一机如做地下工作。他心里不爽,思来想去找到柳钧。果然,柳钧一听就表态,行。

    可汪总却是别扭,谨慎地问:“小柳,你别是看我老面子勉强答应吧。这事儿我只是好玩,你别勉强。我们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响你们年轻人正常工作。”

    柳钧笑道:“不会,汪总您提的这个改造我曾经想过,可惜没时间深入,但毫无疑问,这个改造有意思。”

    “哦,那么你先告诉我,有意思在哪里?”

    崔冰冰最近很忙,却忙得表带渐紧,反而胖了,她让柳钧把以前取下的一节接回去,反正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扔给老公,老公肯定能帮她解决,她最受用这个。因此柳钧是开免提接听汪总电话,两手摆弄着崔冰冰的表带。崔冰冰一听电话里的老头求柳钧办事,却得拷问清楚了才肯答应被帮忙,态度是吊着卖的样子,更是竖起耳朵旁听。

    “整个大市需要用到这种刀片的机床有四百二十三台,我们保守算它是四百台。一台机床每年起码需要用到二百至二百五十片刀片,全市就要用八万至十万片刀片。只要解决刀片打磨问题,即使只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万的进口刀片费用。但我看理论上可以修复回用的次数不会少于三次。其实,节省的钱着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机床,看似并不会对成本产生太多影响,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单纯用金钱成本来衡量,有些事,就像我们做排污,都是良心活。技改要的正是这种细微积累,不能抓大放小。”

    “好,你这态度很实在,有你这么想,我老头子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拿不出成果,你就不会嫌弃我。我明天会自己去你厂里,你只要给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装了一辆花两万块钱买的二手桑塔纳,非常好用,明天开去给你瞧。”

    崔冰冰见柳钧结束通话,好奇地道:“哦耶,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还牛啊。”

    “汪总的牛,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不仅技术好,做人也有品格。当年有造反派要斗他,结果不仅全市许多工人联合起来保护他,连请他修过渔轮的渔民和他支农下乡修过打稻机抽水机的农民也闻风赶来与造反派对峙,好多业内人士见他得这样的……”柳钧起身,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姿势。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脸:“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骗的?怎么到处是默默无闻的大神?”

    柳钧挥挥拳头,却很难向外行解释汪总一出手就是传统工艺中最难最费时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见的项目,这种人才是真技术人。他轻而易举修整表带,崔冰冰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神人,而机械行业的技改,离寻常人是那么的遥远,那真是一个寂寞的角落。即使他想解释,崔冰冰也早转移兴趣到申华东给他的近期研究报告上了。他只能作罢。

    两人挤坐到单人沙发上一起看申华东给的报告。柳钧打开活页看到报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认识,东东带来一起吃过饭,是他高中校友,大他两届,目前几乎是申宝田的副手。此人出手,当然不会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规的月度经济报告却要申宝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做,这其中已经可以嗅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报告从国际形势开始说起,环环相扣地说到国内形势,又说到地方土政策在这两个月里面的响动与国内国际形势的关联,因此对集团三大板块的影响,以及集团公司的应对提议。看完,崔冰冰点头:“不错,很系统。这个人你应该去挖来。”

    “挖不来,我只吸引技术人员,他志向更远,有点儿像董总。”柳钧一拍脑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错。我也会,我建立一个更明确的关联图。老婆,我申请熬夜。”

    “我先去煮个消夜,你开始做。”等崔冰冰做两碗青菜香菇面来,依稀听柳钧在念念叨叨什么,她凑近一听,原来是在自吹自擂:“哎哟,记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还记得清清楚楚,天才;哎哟,这逻辑水平,无可匹敌,天才;哎哟,不就是几个数字吗,脑袋有料,天才。”崔冰冰凑过去一瞧,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关联图,柳钧正在往里面填空。崔冰冰坐下,连线GOOGLE,替柳钧查漏补缺。可是,随着信息越积越多,电脑屏幕呈现一团乱麻。凌晨两点,面红耳赤的柳钧蛮横地将正好好运转的电脑电源一拔,一脸沮丧。

    “无穷变量,无穷充分关系。难怪我国经济学家里面那么多骗子,反正无法严谨。”

    “呸,你这个死工科沙文猪,自己无法建模,诬赖经济学不科学,你还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勃然大怒。

    柳钧不理她,扔下电脑进屋睡觉去,经济现象中那么多乱麻似的关系在脑袋里纠缠,柳钧的脑袋烧机。他更沮丧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经济形势将如何影响制造业。他不认为有些舆论说的美国的房价下跌与中国无关,A股股指的变动不会延伸到制造业,他刚才建造的关联图告诉他,全有关联,可是关联的结果他找不出,因为存在无数变量,他无法将一条条的变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厘清,他缺乏认知。包括申华东集团那位高人的报告也不严谨,起码他现在已经在制图的过程中找到纰漏。

    崔冰冰跟进卧室拔拳揍下,可是两拳下去全无反抗,崔冰冰的长项在于吵架,只是夜深人静难以施展,只得也郁郁而睡,可惜睡不着。一个满脑子乱麻,一个一肚子的脾气,两个人互不搭话,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气。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终于气平了,低声道:“你这么追求答案干什么,有没有答案,你还不是一样做现在的工厂管理,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其实我看着股票跌,心里是欣慰,这一年受热钱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准备金率的,都压不下去,结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单纯,我今天理出来的因素有些属于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属于市场,影响难料。唉,不说了,又乱了。我不大会钻营,不屑扯大旗,我只能靠自己一副脑袋赶上杨巡那些能钻营的。其实……我也知道我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其实不如别人,我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宽容我。”

    “干吗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擅长管理。其实你应该批评我欢迎汪总到公司来做小技改,我这儿毕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术上花的冤枉钱还少吗?不差这几万。”

    “所以说,我很任性,这样的人是无法赚钱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刚才一着手建立关联图,就像中降头似的,你就是这点儿心头好。”

    “可是不赚钱又开什么公司?我还不如快快乐乐做我的技术去。”

    “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脱,只有做下去。别多想了,做人一辈子的,不放纵点儿自己的爱好,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愿意放纵你,你放纵你自己吧。”

    “我从决策热处理分厂那天起,一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可我看别人都很潇洒,非常经得起风浪的样子,你看申华东他们那份研究报告,虽然我现在已经看出它里面的不少纰漏,可你看报告整篇洋溢的满满自信。这是我现阶段所没有的,我现在几乎很少肯定,全是疑问,我看不清。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从那天起一直怀疑到今天。腾飞能活到现在,只是我好运。”

    “这个……你如果现在写份类似的,保证也是一样自信满篇。谁都是穿上一件铠甲给外人看,其实都只是混日子吃饭罢了。我也每天都在心虚,每天都是鼓励自己,我是最能的,我做出的决定全部正确,哦耶。以后不如我们出门前对念吧。”

    柳钧没再开腔,用行动代替了语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语不说也行,一个长长的拥抱比什么话都说明问题。

    果然,早晨柳钧出现在公司员工面前的时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总研制不起眼的刀片的再利用,提出告诫:在技改问题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为。正如研发中心门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扬的,“技术改造世界,我们改进技术”。技术,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放在腾飞公司的首位。这时候的全体员工是看不到柳钧在凌晨时候的那些胆怯、动摇、怀疑和自我否定的,他们一再地接受柳钧强硬的灌输,技术!技术!技术!!

    股票在一个多月令人绝望的下跌后,重拾升势。期间有多种多样的有关证监会的传闻,因此大众对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应,这是股民坚决抗争的辉煌胜利。在如此气贯长虹奋发向上股民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氛围下,信奉没有攀不上的槛的大有人在,也正因为有6000点高位的标杆在,柳石堂倾囊而出,逢低吸纳,以坚实筑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蓄势上升了。只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吊胆,胆怯心情比柳钧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一生经历风浪所培养出来的警惕。几天里,他过得茶饭不思,像个赌红眼睛的赌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转的状况下上床睡觉,他亲家公一见他就提醒他务必注意心血管疾病,这种年纪最怕高血压中风。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头囤积的股票已经保证小赔不赚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仓。

    空仓当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个失落,仿佛一个好员工被意外裁员一样的失落。等第二天拿着儿子给买的体检套餐去医院体检中心做完体检,却又浑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压竟然下降到正常。顿时头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气不臭了,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只是手头的巨额现金必须立刻找到出处,柳石堂找冰冰讨论这个问题。可惜,是晚轮到柳钧值班带淡淡,柳石堂在儿子家看到的是三从四德的儿子,而非儿媳,颇为不爽。

    柳钧见不得老头子现钱烫手,恨不得当天就用掉的德性,发狠说不如买一套市中心开了近半年还没卖完的精装修七百多万豪宅,六十万车库买一间,剩下的钱能买什么档次的车,就买什么档次,以后物业费生活费反正都有他这个儿子担着,敢不敢。柳石堂说,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柳钧以为他老爸一辈子也就那街道小厂老板的抠门德性到底了,手头掖千万巨款,住在市中心繁华地段老小区自得其乐。想不到时隔三天,他老爸就给了他一个“惊喜”。柳石堂宝刀不老,速战速决全款买下柳钧说的那八百万高价的豪宅和一间车库。而且两者的产权都写在柳钧名下。但柳石堂坚决不换车子,那价值六十万的车库,停的依然是他开了好几年的君威,二手车市场折价可能不到十万。柳石堂说,做人不能太高调,买好车的钱还不如好吃好喝好玩。对外,柳石堂声称房子是儿子孝敬他的,儿子对他不知道多好,要什么给什么,唯恐他不要。

    柳钧背着这么个孝子名头很是汗颜,因老爸的房子车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让老爸不要这么栽好处给他。但柳石堂却认定儿子孝敬是他最大的面子,儿子很有本事也是他最大的面子,人活着讲究个面子,他愿意把好处全让儿子顶着,自己糟老头做到底,怎的。于是,柳石堂欢欢喜喜置办家具,才刚塞满一间卧室,便搬进去住了。楼高三十多层,只住了糟老头子一个和五十岁保姆一个,颇有月宫中吴刚与嫦娥的倾向。才住上一个月,股指又掉头向下,柳石堂心中那个得意,与股友聊天时候直夸自己英明,一点不怕股友听得心头滴血。

    柳钧在一个星期后才冒出点儿怀疑,申华东家造的房子,老头为什么不让他出面要折扣,老头凭什么拿到不错的九五折?明明这几年钻在股市里打死也不肯走开,怎么忽然说不做就不做,走得那么干脆?从来花钱都精打细算,手头的钱最多十分之一用来消费,其余用作再投资,怎么忽然倾囊而出只顾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关紧闭,绝口不提,柳钧什么都问不出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柳钧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新家是大楼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调,更是映得窗外肃杀不堪。今年的天气特别冷,大江南北雨雪纷飞,连这个已经好几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飞起了雪花。柳钧是趁休息天主动上门给他爸安装家具,以免白顶着个大孝子的名头。他带着淡淡来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对三百平方米的大空间并不在意,而是使劲往小柜子里钻,钻好了就大声叫爷爷来找,非常掩耳盗铃。

    柳钧不时抬眼看一下这对爷孙,怕淡淡太闹伤到爷爷。这一想,忽然领悟到,他爸快七十了。想想老头子一个人住在大屋,他心里不忍,然而续弦的事已经说得耳朵生茧,他也懒得再说,从老头子买房这件事来看,他感觉老头背后有人,既然老头不愿说,他就尊重隐私呗。

    虽然住着西式豪华的房子,一家人吃饭还是几十年不变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时令的牛腩粉丝汤,一条葱烧河鲫鱼,一碟油煎带鱼,还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绿豆芽,柳钧发现他爸的口味也变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个总行来的钦差,这顿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饭。柳石堂提到以前前进厂的老黄找他帮忙,老黄小儿子读了个三类大学,明年毕业。四年级一开学就开始找工作,半年下来还没着落,希望能进效益和工资都不错的腾飞。

    柳钧一听是老黄,就皱起了眉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敢要。元旦开始就得实施新劳动合同法,谁还敢尝试让人怵头的新人啊?我看吧,今年大学生就业得受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黄,以前可受够了他的气。新法说,做满十年的员工就得签长期合同了,是不是?我们家新公司快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么办?”

    “蠢蠢欲动呢,我很头痛。我怎么也想不到新法能写成那样,意识形态很重,可见公仆们心里还是马克思的那一套,将企业主视作剥削者,对剥削者就得剥夺他们的权利,也不想想这样一来得提高多少企业的用人成本。我们工业区已经有一家服装厂整个搬越南去了,就是征求意见稿出来时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

    “你别看各级政府都向钱看,可真碰到这种与劳动人民相关的法律法规,他们还是把姓资姓社分得很清楚的,这是大是大非。你别搞不懂。”

    “我们认为是国家现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挣的外汇多得烫手,想借此赶走一批劳动密集型企业,实现腾笼换鸟。出发点是好的,我一直也觉得很多企业太拿工人当牛马。可办法不行,企业太被动。其他国家属于工会该做的事,我们国家用这部新法来解决,这样就很侵犯企业主的权利。”

    “那你能怎么办?你既然在这儿开公司,总得听国家的。别怨了,再怨影响工作情绪。”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业区最近召集各公司开会,学习劳动合同新法,杀气腾腾地誓言元旦开始坚决贯彻新法,做不到重罚。他上面开会,我们下面早把对策传开了:非主要岗位工作人员从劳务派遣公司外包。我们工厂不能倒,这么多资产没法处理,那些租借办公室的劳务派遣公司今天开明天倒都没关系。还有很多办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终还得看实施细则怎么出来,否则谁敢用长期合同的工人啊?还说不折腾呢。还有的厂本来就打算设备更新换代,用更多机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会走到用机械代替人的一步,可新法催生了这一步,相当于早产。所以很多企业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迁,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业应是自觉慢慢用机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实已经让有些厂家在考虑这个问题,然后逐步对有专业底子的大学生产生招工需求。现在嘛,早产的反而走向反面,大学生以后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脱离一线才几年,转眼已经天下大变,变得他不认识了。儿子说的这些他听得懂,可自己想不到,可见他已经淡出这个社会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儿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几声:“房价还会不会跌?不过有人跟我说,我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涨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涨跌就别想它了。听说在深圳,香港来的炒房客开始抛售,有些受限银行融资的也支撑不住了。这边还好。”

    “股票跌的时候,成交量特别少,跌了那么多天,现在是成交量越来越少。房子其实也是一样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个样。二手房惨了。”

    柳钧竖起身子:“你还跟她有交往?”

    “胡说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后钱宏明问你借钱的时候,你得小心。没良心。”

    “嗯,他前阵子刚问我借钱,没几天就还了。最近铜期货又掉头向上,他手头紧张解决。他收入最大一块在期货和套现,还有放债,二手房这块没那么多。”

    柳石堂一听儿子心里明白的,这才放心,他总是担心自己忠厚老实的儿子吃亏:“他放债要是放给做股票的,做房产的,最近这世道再继续下去,他会不会收不回那些本钱?”

    “有,也有不少是给还贷的企业调头寸的。我现在最担心他一条,银行目前银根收紧,对贷款卡得很厉害,我们的贷款也被通知维持现状,别想再多,以前银行对宏明外贸公司的信用证额度不小,今后会不会收紧?那些借额度给宏明的公司,会不会也遇到银行限制。

    如果这方面的资金出现紧张,宏明需要调整策略了。不过一般年底是银行放贷最紧张的时候,等新年开始,贷款立刻开闸,信贷员还等着提成呢。”

    “总之不要再借钱给钱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图他的利息。答应我?”

    柳石堂紧追不放,柳钧唯有答应。但他还是补充一句:“虽然到哪儿私人借钱都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可是一个人的人格还是有一定担保金额的。”

    “人格?他蒙过你一次,难道不会蒙你第二次?再高贵的人格,遇到危急时候也照样破产。这方面爸爸经验比你足,‘文革’那几年,爸爸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没好人,谁都死前拉别人做垫子。听话。”

    父子各持己见,还是淡淡的插入让父子两个结束话题。淡淡吃不惯如此传统的菜,柳钧也不勉强孩子,答应淡淡吃饭店。淡淡要求不高,气壮山河地说出来的是大娘水饺。于是柳石堂亲自送儿孙出门,而且亲自帮拎着淡淡胖面包似的羽绒服,细心地赶在乘电梯前将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钧笑道:“我小的时候,爸爸没这么细心。”

    “那时候没时间,现在时间多。”柳石堂弯腰拉着淡淡的小手乘电梯,对于儿子大大咧咧对待孙女的作风很是反对。这不,放任他孙女自个儿乘电梯,儿子着手接电话呢。虽然柳石堂也知道这儿的电梯对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钧接的是钱宏明的电话,钱宏明告诉柳钧,他新买的一辆宾利雅致到货,他这会儿正开着回家,很快下高速,问柳钧有没有兴趣试试他的新车。柳钧倒吸一口冷气,宾利雅致!钱宏明居然买了宾利。得多少资产才舍得买宾利,柳钧不禁咋舌。不过他再爱车,也大不过女儿吃中饭,他让钱宏明一个小时后给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边儿听着,等柳钧接完电话,他随口问一句:“谁买宾利啊?”

    “钱宏明。刚提车。”

    柳石堂一愣,看儿子将孙女绑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别,才紧张地道:“恐怕有诈。他们现在钱紧得很。”

    “钱紧是十月份,订车应该更早。宾利一般订车得半年才到货,也可能……三个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时间里就转让一份别人的订单。买宾利……”

    “爸,你别这么紧张,宏明前两年就买了宝马M5,加税得两百多万呢。嗳,你怎么知道他们钱紧?”

    柳石堂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但柳钧又看到爸爸与钱宏英接触的影子。柳钧不再多说,带淡淡去吃水饺。他心里也是奇怪,钱宏明十月份还问他借钱周转呢,这会儿就付款提车,难道就这么宽裕了?或许,这就是钱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饿了,在大娘水饺吃得跟小饿死鬼一样。柳钧是吃饱的,坐一边看着女儿吃,等淡淡将碗一推说吃饱了,他才动手将碗里剩下的饺子吃掉,免得可惜。旁边一桌有一家子来吃饺子的,看着柳钧的行为都很叹息,说现在的人,再穷也不舍得穷孩子,这家做爸爸的让女儿吃个饱,自己为省钱宁可忍饥挨饿在旁边看,可是谁不知道好吃不过饺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几个饺子,做爸爸的囫囵吞下去了,真可怜。

    柳钧哪知道被人这么议论了,他领淡淡去看钱宏明的新车。到了钱宏明停车的酒店露天停车场,见那儿已经聚了好几个钱宏明的朋友,好几辆好车,就跟开车展似的,因此有路人经过举手机拍照。他带着淡淡很不方便,看了一下就告辞了。但很快就有车友通过各种方式向柳钧打听钱宏明。一辆车的影响力这么大,柳钧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柳钧如实交代:期货、融资、房地产、外贸。大家都感慨这两年果然是做这几行的最佳年月,尤其是像钱宏明这种横跨这几行的,自然更是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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