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语言

    搬了很多次家，每次来替我搬家的不同的人说的都是同一样的话，他们说在我所有的东西里，最难搬的就是那几个大纸箱子，装的什么啊？太沉了！面对那些探询的目光，我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说什么。

    其实，箱子里装的只是一些书和报纸之类，很多年了，它们随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一年年地陈旧，一年年地增多。当我的脸不再青春年少，它们也就在角落里默默地发黄。

    小学二年级那年，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去了父亲工作的地方，我独自留在外婆家，一住数年。外婆家尽是大人，年龄最小的舅舅也比我大八岁，且在外面读书，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外婆一忙起来，没有人和我说话，一个人早已看厌了门前的青山绿水，看厌了山谷间的雾起雾散，看厌了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孤独的时刻，就爬到外婆家的小阁楼上看书。全是舅舅和小姨读过的课本，依稀记得内容多是毛泽东时代的豪言壮语，读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之类。

    四年级时，母亲回来了，我离开外婆和那间阴暗的小阁楼，回到父母的身边。以前的小朋友重新相聚，那种年幼的孤独就像夕阳下的炊烟，早已在身后袅袅飘散，可是，喜欢看书的习惯却像根一样在泥土中生长。考试时悄悄地给同学看答案，作为交换条件，他们给我带书看。因此，五年级以前，差不多囫囵吞枣地读完了聊斋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好多字不认识，懒得查字典，就根据字的形状随便配一个读音（长大了，再读这些书，想到自己曾经自作聪明地给那些“近亲”字乱配读音，忍禁不禁）。当我眉飞色舞地将书里的情节讲给小朋友们听的时候，他们晶亮的眸子里除了惊讶就是佩服。然后，在别的地方，我会听到他们把这些美丽的情节讲给其他小朋友听，故事里的人名和地名错的一塌糊涂。初中时，猛读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对玉娇龙射雕英雄传几乎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受班上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生影响，也看琼瑶的小说，虽然瞢瞢懂懂，不知爱情为何物，对那些动人的爱情故事却看得津津有味。高中时，接触广了，同学们给我带的书已经有了家。春。秋围城、乱世佳人茶花女简爱巴黎圣母院等经典名著。就因为这些源源不断的好书，弄得所有教理科的老师都对我哀声叹气，上课看小说，作业请人做，考试不及格；所有教文科的老师都对我刮目相看，作文里精彩的段落常常被文科组的老师们互相传阅。

    老是读别人的书，觉得好没意思，读着读着也开始买书。买的第一本书是宋词赏析，读初一那年，人民币3。5元。那时候，手上握有零用钱的同学是令人羡慕的，而我一次性掏出3。5元钱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毫不犹豫地交给书商，无疑是傻瓜才会做的。要知道，当时我一学期的学费不过十五元钱，火柴是两分钱一盒，盐是一毛五分钱一袋。中考，第一次进城

    考罢之后别人都去逛服装店，我却钻进书店，将手上最后一块钱都交给了服务态度恶劣至极的售书小姐。从此，买书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只要有机会出门，总会倾囊买书，有好几次，差点儿回不了家，路费被我用掉了。喜欢张爱玲，喜欢三毛，喜欢贾平凹，喜欢陈忠实，喜欢池梨，喜欢苏童喜欢谁的日子，就买谁的书来读，有时甚至是整套整套地买，先生看得眉头直皱，我则迅速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至心爱的书页上。

    结婚时，学校没房子，一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兼书房，外面是厨房兼客厅，书没地方放，就装纸箱子里，搁床底下。后来换房间，才发现最好的一箱书不见了，价值六百多元，我心痛的不得了，不住地骂小偷笨，偷走电视机也行啊，干吗非得偷我的书？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小偷很仁慈，要不真会拿走电视（当时，电视三千多，而我的工资只有两百多）！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我进城了。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三四家书店，书很不错。起初，我每个周都会去看看，然后挑几本自己想要的书带回家。慢慢地，只是看看而已，觉得一本书的价钱可以供家里买两天小菜，从口袋里掏钱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终于有一天，当我一个人坐在黄昏里无言地看着远方时，才发现很久没有去书店，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一本书，很久没有关心借出去的书是否收回。我想起住在乡下的日子，买书得坐几个小时的车，进城，出手就是一两百块，花钱花的很痛快；现在，书店与我近在咫尺，我却极少光顾，甚至为了一二十元钱犹豫不决一无所有的岁月，书是我的一切；经济条件越来越好的日子，书却变得若有若无。那一刻，真的好悲伤，为自己弃书而去，更为自己被书而弃。

    近日整理书籍，打开尘封已久的纸箱，一股陈年的纸香扑鼻而来（因为四处搬家，一直没买书柜，看过的书就随手放进箱子里）。将箱子里的书一本本地取出，抖尽尘埃，摆上书柜，期间的过程不长，却使我看尽所有逝去的时光，曾经读书、买书的执着，如今远离书籍的麻木是啊，那一本本的书，都在悄悄地发黄，就像我的脸，再也不年轻。它们静静地与我对视，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我已找不回从前的感觉——那种与书心有灵犀的默契，仿佛一个老朋友，我们用着特殊的语言交谈。如果书也会流泪，我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它们的眼泪，默默的，一颗一颗寂寞的眼泪，枯萎的眼泪，忧伤的眼泪，失落的眼泪

    是的，一年年地过去，我的内心在慢慢地喧嚣，而书却渐渐地沉默。面对着这些沉甸甸的语言，我说不出话，我希望自己重归过去，和书一样地宁静。

    2004.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