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后敛起笑意继续说,“我离死还有段日子呢。”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复杂。
“你爸留下的钱,和我自己手里的钱,还有退休工资和养老保险,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你们往里贴钱,大不了,还有房子呢。”
那天外婆没有说很多话,可是说完了却是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们神色各异地退出了房间。余周周一直觉得外婆的话里面充满了各种弦外之音,但是她听不懂。
“陈桉,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觉得,外婆在用遗产牵制他们。”
“我一直特别崇拜外婆。”
“可是现在我觉得她很可怜。自己养大的儿女,最后却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消停地听话。看样子是家长的威严,可是实际上却那么无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却最悲哀。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亏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转圈欠账,生生不息。”
“所以她养了这些孩子,究竟为什么?如果我们能早一步知道这条路最终能够会通向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还要走下去?”
余周周停下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有些愤怒和躁动的种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静的内心萌发,挣扎着破土。
成长是这样一个模仿与拒绝模仿的过程。
她从同龄人身上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从陈桉和妈妈的身上选择自己未来想要成为或者拒绝成为的人,然而最终,却只能在谷爷爷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样的死亡与无能为力。
外婆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点工李姨正在削苹果,余周周没有惊动任何人,抬头看了看铁架上的输液瓶,将针头拔了下来。小时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边见习护士拔针头,这次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周周来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试考完了没?”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余周周笑了。
“看我这记性。越来越糊涂了。”
余周周摇摇头,“没,期末考试和期中考试距离太近了,其实差不了几天,您没说错。”
外婆笑了笑,突然转过头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显浑浊的双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刚被护士从产房里面抱出来的时候,因为早产,才那么那么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双手,比出了大约二三十厘米的长度。
余周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尺寸,不禁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们周周以后是个小美人。”
算了吧,人家都说刚出生的孩子都长得像同一只猴子,所以才屡屡被抱错。不过余周周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余周周永远都不会知道外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可是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对“外婆”这个词产生印象的那个雨天。
之前倒也不是没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亲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记忆中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记忆和色彩,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妈妈很少带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岁之后才开始每年会外婆家过除夕守岁。直到现在,长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妈妈对于“回家”这两个字的抗拒。
直到四岁秋天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们又要搬家。从一个简陋的出租房到另一个。她蹲在一堆边角木料旁看着妈妈和三轮车夫从讨价还价发展到激烈争吵,妈妈的嘶哑强硬的语气让她害怕,阴沉沉的天,旁观的邻居路人,还有越来越冷的风。
天凉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裤,好几天没洗澡,蹭得浑身脏兮兮。
最恐怖的是,妈妈把她给忘了。
那天妈妈很憔悴,脾气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洒了,妈妈把她骂哭了。所以当妈妈最终换了一辆三轮车,坐在车后扶着零碎家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声,妈妈,那我怎么办?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终于冷得不行打算站起来找个地方避避风的时候,腿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
终于,发现孩子弄丢了,妈妈焦急中给大舅打了电话,在小雨飘起来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黑着脸的大舅和他身后那个毛头小子,余乔。
余乔一边走路一边玩着硕大的掌上游戏机,俄罗斯方块。她想凑近看一看,却被余乔皱着眉推开,“别烦我,我的三条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很想告诉他,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我也快死光了。
然而真正难堪的是当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厅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们正在吃饭,筷子还拿在手里,齐刷刷地看着她,谈话声戛然而止,探究可怜或者略带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将她钉在原地。余周周低着头拽了拽皱皱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从此之后,即使是最热的夏天,她也再没穿过女孩子们喜欢的清凉短裤和背心。
她怕了那种装束,没有为什么。
然而外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勉力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将她从聚光灯下拯救出来。
“小泥猴儿,冻坏了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识地喊了一声外婆。这个词从此有了切实的温暖的含义,不再是过年时候那些被大人强迫着呼唤的无意义的“表姨,过年好”,“堂姐,过年好”……
余周周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轻轻拢了拢外婆耳边的白发。
“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