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小几上一束新供的宝珠山茶,浓绿欲滴的叶片间镶嵌着一朵朵殷红色的花,如正春风得意的美人面。
然而我并不如何喜爱,太浓郁太艳丽,我偏喜好淡雅的颜色,可这是皇后送来的,只得摆上几日,不得太快丢弃。
抬眸,却发现玄烨不知为何脸色微红,匆匆喝完茶水,忽然道:“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我先回了。”
握住我的肩膀,蜻蜓点水地在我的额头落下一吻,旋身离去。
殿中极为沉静,连沉香屑在冻青釉金蟾折桂小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也是清晰无碍,仿佛他从未来过一般。
……
秋阳温暖地洒落在紫禁城的琉璃华瓦之上,泛着柔和灿烂的光芒。
殿中的景德花樽中供着一束新折的卷丹百合,浓绿素白的颜色,仿佛温润玉色,静静地吐露着淡雅芬芳。
嘤咛一声翻侧了身子,丝绸寝衣吸附在身上有微微的热,却是慵懒着不肯睁眼,含糊着唤道:“千嬅,打水来。”却不听她应答,鼻尖涌过一阵熟悉的龙涎香,下意识的睁眼,撒娇着扑进他怀里,“玄烨怎么来了?”
他揽着我含笑道:“批完了折子便赶来你这儿,有一会儿了。”
斜倚着身子赖在他怀里腻了一会儿,任由他轻吻着我的额头,那些在宫外与他一起相处的记忆自心底蔓延缠绕,因他的目光,绽放出一朵曼妙无双的花,缓缓印入心房。
他溺宠地捏捏我的鼻子:“外头的日光甚好,一块出去走走罢。”
和阗白玉茶壶中有煮得滚烫的山泉,冲入哥窑冰裂瓷茶盏里,杭白菊一朵一朵绽开,没了微黄的颜色,缓缓露出雪白,微微低头便能闻到清逸香气。
换了浅紫色并粉白色绣并蒂海棠丝绸旗装,秋语为我梳起小两把头,另在两侧缀满绒花,图案为紫蓝色仙桃,期间却是玄烨走了过来,挑出一支南红玉粉珊瑚桃花金钗插入左侧。
“这样更好看。”他显然十分满意。
……
上林苑中最为别致的走廊当属九转回廊,蜿蜒曲折,花梨木为柱,汉白玉为栏,比起别处更为清凉爽快,为一绝妙之处。
大概三十步一个转角,每个转角处都有两三层阶梯与一个独具风格的凉亭,那凉亭小巧玲珑,上头的八宝招福顶覆遍朱漆,八个鎏金小角挂着一个个雕花铃铛,清风一拂便有清脆的珠落玉盘之声入耳。
斑斓泛光的琉璃瓦布满了爬山虎,犹如浅碧深绿的华缎细密地交织着,两侧是一株株锦绣菊花。
随着秋风渐次开放,白菊、黄菊、红菊、紫菊、墨菊,千姿百态,晕染出不亚于春色的旖旎。
玄烨的手很宽大很干爽,也是暖和,只执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俩都静静地走着,谁也是不愿开口打破这安详,他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衣袖,唏唏嗦嗦的微响,像是一种无声的亲近。
成群的宫人远远跟随在身后,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花盆鞋踏在石板上沙沙轻响,鞋尖上绣着绯色的蝴蝶,蝶翅上缀有细小的银珠,款步行走间有叮铃声。
我伸出另一只手轻抚过娇柔的花瓣,掌心指尖簌簌地有点痒,仿佛什么在撩拨着我轻快的心跳。
有脚步声从身后渐渐走得近了,原是乾清宫的小太监魏贞,他打了个千儿,恭谨道:“皇上万安,贵人万安。皇上,几位王爷在乾清宫等您。”
他转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回去,你自己安排。”
我点点头,施了一礼,目送他离去。
轻抚着一朵胭脂点雪,询问秋语:“这里的菊花是宫中最多的么?”
秋语侍立在我身侧:“回小主,这还不算什么,茗湘苑里四季都有名贵的时令花卉。”她想了想,颇为惋惜,“蕴贵人的寝宫里有过品种齐全的菊花,要是小主早几年入宫便能一览无余,大饱眼福了。”
“嗯?”
秋语见我疑惑不解,道:“那是蕴贵人二十岁生日时皇上赏赐的,只是后来卿贵妃去那儿闹了一场。”
卿贵妃?真真不是省油的灯。
……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子照射在我的脸上,暖和惬意,走着走着,已是到了上林苑深处。
秋语搀扶着我的胳膊,轻声劝道:“小主,这儿人迹罕至,是上林苑最为偏僻之处,咱们还是别往里走了罢。”
我答应了准备离去,转身之间却是隐约听闻有交杂着痛苦与疲惫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断断续续,似乎下一瞬便要停止,秋语也是察觉了,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辨来。
“有人在吗?我受伤了......来人呐,救救我......”
我疑惑道:“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她点了点头,皱眉道:“奴婢也是听见了。”
我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皱了皱眉头,坚定道:“不能见死不救。”
秋语起先是犹豫不决,但思虑过后便道:“这竹林太大,会迷路的。”
一边做记号一边寻着声音,不久便寻到了那女子。
她歪坐在一株碧玉竹之下,楚楚可怜,浅蓝色丝绸旗装渲染着荷塘风光,脉络分明的荷叶,伴着蜻蜓点水,头上插戴的浅粉色绒花是桃花。
五官精致剔透,清纯可人,可苍白的脸上已无半分血色,正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仿佛也是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
目光渐渐向下,只见她的左足的花盆鞋上鲜血淋漓,仿佛白玉之上凝结着一朵鲜艳的红花,而脚下及周围的落叶也是染得红艳。
渡步至她身侧蹲下,她似乎是察觉到来人,睁开沉重的眼皮,轻轻打量我一番,菱唇轻启,有气无力道:“你.....是来搭救妾身的么?嫔妾是......莲贵人……叶赫那拉倪霜......”
我点点头,即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铁夹子,身为会武功的人士,我怎会对兵器一窍不通呢?只是这样新奇的捕兽夹还是头一回见,观察片刻之后,精准地捏住两端凸起的把柄。
我抬眸注视于她,轻轻道:“相信我。”
她点点头,眼中信任的光芒是那样清晰,怎料那东西咬得密不透风,仿佛与脚丫交融了一般,莲贵人疼得双眼紧闭,眉毛扭曲成川,冷汗直冒,却是死死咬住唇瓣不发出半点声响。
费了些许手劲才掰开,将近凝固的浓稠血液与其藕断丝连,而我的手上也是沾了些许。
将铁夹子随意一丢,轻轻为她脱下花盆鞋与锦袜,只见血肉模糊一片,因夹得太深,伤口周围的皮肉四分五裂,加之方才牵动,血液又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我连忙取下干净的盘领为她包扎。
“多谢!”她的声音已近沙哑,仿佛梦呓般随风而散。
我与秋语合力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叶赫那拉氏走出了竹林,只见一名宫女服色的女子焦急如焚地在外头,举止似乎在找人,她看见我与秋语,忙上前来,却是惊得说不出话。
莲贵人虚弱地开口:“冰霞,我没事。”
那名唤做冰霞的宫女来到我面前跪下,磕头道:“奴婢替我家小主谢贵人救命之恩!贵人慈悲心肠,定得神明庇佑。”
慈悲心肠?她真是头一个说我是慈悲心肠的人。
“救人要紧。”我平淡地将那个疑问说出来,“她怎会进入竹林?还被捕兽夹所伤?”
她泪眼婆裟道:“回宁贵人,方才突然起了大风,奴婢回去取件坎肩,回来时小主便不见了。”
很快各自回去,只是一转眼便被传得人尽皆知,直至皇后下了令才堵住悠悠众口。
……
数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我给架子上的鹦鹉添上清水,又喂它吃了杏仁,这是我的爱宠“小小”,极聪慧又有灵性,陪伴我多年,细长的紫翡翠七金绞丝护甲闪着幽蓝碧绿的光,逗弄得颇有兴致。
很快千嬅禀报,莲贵人前来拜访,我见她行走不便,便让她到暖阁坐下,吩咐早霜奉上好茶相待。
她的神情溢满感激之色,声音轻颤:“那日在竹林多亏了宁妹妹相救,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举手之劳。”我静静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贵人气色尚佳,伤口可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柔声道:“多谢妹妹记挂,我不碍事的。那日我想着摘些竹叶做书签,不想越走越深入林子,后来便被捕兽夹所伤。那些夹子是前些年头布置的,后来皇上吩咐撤去,不知怎的遗漏了一个,却被我碰上,着实是运气不佳。”
我安慰道:“人无大碍便是。”
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奉上一大束鲜花,是星星点点小巧玲珑的雏菊,却不是寻常的白花瓣与嫩黄花蕊,而是几近透明的琥珀色花瓣,花蕊则是蓝色,我见了便喜欢,更别说有清淡的芬芳扑鼻而来了。
心下欣喜惊奇,轻呼道:“这是?”
“那日我见宁妹妹头上插戴的几朵绒花,是雏菊模样,今日路过尚花房,育花使说新培育出了这种新的雏菊,便带了些来送你。”莲贵人微微一笑,仿佛河里湿柔曼妙的水草。
雏菊,这种小小的花朵,清清淡淡的颜色,犹如绽放于指尖的琉璃花,如何叫人不喜爱?同时也是惊叹她在那样虚弱的情况下,还能记得我插戴的是何种花朵。
我伸手怜爱地接过,轻轻一嗅,满心满肺皆是甜而不腻的气息,微笑着道多谢,唤过早霜将其供于花樽中。
转眼间瞧见莲贵人戴着数枚浅粉色绒花,皆是并蒂莲,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也是雕刻着朵朵莲花,并镶嵌着宝石。
那鸽血红宝石,颗颗浑圆如指甲般大小,极为纯净的如血红色,无半点杂质,在淡淡的日光下依旧灿烂夺目,如晨曦似晚霞般的光辉
我轻笑道:“贵人似乎喜爱莲花?”
叶赫那拉氏淡淡一笑,道:“我总觉着红莲是带着些许霸气的女子,鲜艳的颜色浓重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而我并不十分喜爱红色,就连花朵也是,尤其是红玫瑰,虽然花瓣是华丽的丝绸触感,却红得太刺目,总觉着那是一种沾染了世俗的花朵。
“很多时候,我宁愿看素色的白莲,看她柔弱地迎风,一色清碧的莲叶,清碧的湖水,反倒是成全了她的娴静。若是遇到晴好的天气,有浅金色的阳光蒙昧如轻纱,再有稀薄的丝缕状白云,连心境都能沉静下来。”她见我听得进去,曼妙眸光盈满笑意,继续道,“若是妹妹觉着投缘,可否称呼我一声‘倪霜姐姐‘?”
许是真心想要结交她为朋友,又瞧见她眸中满是虔诚,于是顺其心意含笑轻唤一声:“倪霜姐姐。”
倪霜满足一笑,拉过我的素手,欣喜道:“你我难得结缘,我今后便视你为自家小妹了。”
我也是微笑,望了望她的左足,皱了皱眉头:“你那样深的伤口,若无好好治疗,怕是日后会留下病根的。”我很快去黄花梨屉子中取来一个景泰蓝圆钵,回到暖阁徐徐打开,钵中盛的是碧色半透明的膏体,清凉香气沁入心脾用指尖沾了一点,涂抹于倪霜的手背,“感觉如何?”
“沾染之处沁凉入肤,想必是极好的东西。”倪霜眨了眨眼,柔和的笑容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莞尔一笑,将圆钵递给她,道:“此物名为丹桂膏,是用金银花、何首乌、虎骨、肉桂、丹皮、川穹、白芷、红花、薄荷制成。有活血化瘀之效。每日涂抹三次,受损之处不出三月便可痊愈。”
“多谢你,小妹。”倪霜眼中有湿润的光芒,声音轻柔得像新绽的木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