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不可能,将这副凌乱的
散发着臭泥味道的骨牌
和成一段完整的人生
将一枚小小的碎骨轻轻掷入陶罐
手法灵巧,推出一张“东风”
他是风中的人
甚至不是记忆中的
他是虚拟的人
在空无一物的历史中存在
我和他之间
站着另一个男人
瘦小、暴躁,如同公鸡般热爱鸣叫
像一条模糊的黑线,活了六十多年
我了解这个称作父亲的男人
如同了解一条浅浅的水沟
但我永远不能了解你
即使现在,用掌心噙着你的白骨
试图感受新鲜的血肉覆盖于其上的温度
因为不可知,你成为一片虚无的大海
但父亲依然死死地拴在你的小腿上
如同一根黑线
黑线的另一头死死拴着我
拴着我的灵魂和目光
无知和迷惘
这就是你和我之间关系的全部吗
这就是我所必然经过或者虽然不能经过
但却必然是属于我的历史百科全书吗?
为何书中空无一字?
包括你在内,所有的祖先都不再拥有墓碑
他们的坟墓被历史夷平
你的坟前唯有杂草
我曾经在噩梦中梦见身后墓碑生长
如密密麻麻的手臂,黑色丛林敞开大门呼唤我进入
醒来后大汗淋漓
我没有在任何一块墓碑上刻上我作为子孙的名字
你、你们在黑暗中的大声嘶叫对我将毫无效果
我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你们黑暗面孔中的一员
我们不是一支试图抵达绝望终点的军队
即使我们同样是被命运围困的猎物
也不应该是拴成一串的滑稽的蚱蜢
我不属于你们,我的容貌与你们毫无关系
它来自一万个乃至一亿个神秘的、彼此无关的、
主动离我而去的家族
它来自风的砍斫,水的洗礼,时光的抽打,
欲望的律令——它来自宇宙的孤独与寂静
是啊,我有时会想起你们,黑暗中的队列
因为宇宙过于寂静
我的鸣叫没有和应
我有时会渴望被拥抱
当我像耐心的伐木工人
砍断了所有伸向我的温暖的臂膀
2
两个人,走在大堤上,身后黄色的纸钱渐渐
燃烧成灰烬。有一片飞上了暗淡的天幕
眨着冷眼,凝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他们渐渐走远,成为两个小黑点,冰冷的空气
将他们区隔成,一米的距离。一米的空缺,
一米的深情,一米的血液被凝固,一米的夜色
我从遥远的时间之外看着他们。他在后面
父亲在前面。他们刚刚将另一个男人的骨头
擦拭干净,封入一个很轻的陶罐,重新埋葬
他们在行走,月光在摇晃,如同时间中的一杯
洗刷记忆的水,试图照亮他在彼时沉默的容颜
试图确证,他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因此
那堆白骨是真实的,那堆白骨支撑过的身体曾经
是真实的,那身体历经的岁月,岁月中的枪火
枪火中空洞的眼神是真实的。疯狂和荒谬,饿殍遍野的
平原是真实的,每一次活下来的微笑和最后的
不得不的死亡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
父亲的瘦弱、狂躁和悲哀是真实的——因此我是真实的
我从遥远的时间之外看着跟随在父亲身后的那个他
看着他头颅上扛着的黝黑而沉重的空气
太可笑了,这是谁的恶作剧,将他塑造成这副
心事重重的鬼模样,如同一个滑稽戏演员,踩上了
事先安排好的香蕉皮,一头跌下舞台,他本来是在
虚构的剧情之中,但是疼痛和悲哀,却比真实中的更为强烈
他栽进了那曾经分娩他的时间产道,摸索着
被偶然虚构出来的历史,在硝烟中长出拉杂的胡子
饥饿死死摁住他的身高,革命的热情令他热血沸腾
利令智昏,不断地逃亡与挣扎,起立又坐下,白花花的尸体
堆积在他宽大的额头,形成沟壑与深渊。天空之下
舞台之上,群星闪耀,聚焦在一个小丑含辛茹苦的内心
这一幕喜剧令我哈哈大笑,不忍卒看
而父亲仍然行走在他的前面,在越来越黑的夜色中
步履飘忽,像一个从过去时代飘来的鬼魂
一米的距离,一米的绳索,锁住他的挣扎
他乖乖跟着,带着仇恨,走进父亲的浓黑的心
一块墨迹大小的废墟,被摧毁的青春蜷缩如蚯蚓
看着那两个缓慢的,在苏北平原上挪动的黑点
看着那已死的灵魂和被拘役的灵魂,行走在
满地白骨的巨大囚笼之中,我突然感到紧张和不安
他们向哪里走?要走到何时?
如果他们永远走在这片巨大的漆黑之中,那么我为何在此?
我为何如此宁静地啜饮咖啡,如同一只孤单的蝴蝶
亲吻花蜜。我为何飘荡?
我为何没有溺死在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永日嗅着郁金香的芬芳?
我为何没有在西藏的山洞不饮不食,寻求已失去的真谛?
我为何没有被克格勃黑洞洞的枪口瞄准?
巴西女人丰腴的腹部,可以装下整个宇宙
我为何不是安眠于其上的黑瘦男子?
我为何仍在飘荡,在音乐悠扬的寂寞咖啡馆
独自发出吃吃的笑声。我敢保证
唱片里的声音属于一个睡过无数糙娘儿们的老黑鬼
连淫荡都那么宽阔,连欢乐都那么深沉
他们是被小白脸的上帝诅咒过的人种
他不是我的祖父,血液决定灵魂,我必将与我的祖先毫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