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曕在永寿宫里只待了一会子工夫,奶娘便抱他回了阿哥所。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是几位娘娘和福晋唠唠家常。清欢本是极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平日里必会躲开去,可今儿却仍旧坐得老老实实。她只觉得半条腿亦是坐得麻了,正想起身走动走动,却见傅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几位长辈说话,有时低头抿一口茶,有时含笑凝神,只是不随便插话。
屋里的西洋钟忽然“铛”地一声响,竟已是未时三刻了。熹妃吩咐林溪让小厨房准备午膳,笑道:“这皇上今儿也不知留了老四说什么要紧事,都这会子工夫了,竟还不回来?我可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敬妃道:“如今四阿哥亦长大了,皇上放他去西北军营里历练,看得出来是有多器重咱们四阿哥。我可是听说了,四阿哥在军营里有勇有谋,又与士兵同吃同住,可谓深得军心呢。”
熹妃心里自是欢喜,却道:“姐姐说笑了,我只盼着,皇上能让这孩子留在我身边便好。”说完,又扭头对清欢说,“小六,你也别着急着走,在熹娘娘这里用完午膳再回去,等等你四哥。你们总归亦有四年没见面了吧?”
清欢点点头。熹妃说错了,其实是三年。
她刚到清云寺的那一年,正是年底,恰巧赶上上元节。她想起去年弘历哥哥带自己溜出宫去玩,便怎么也忍不住,打发云珠弄了两套男装来,两个人女扮男装,趁着夜色溜下山去了。仙炙轩里人山人海,不过那晚她运气好,店里的小二说后院里的望月阁还空着,只不过价格高一些。她哪里缺银子,立时使了好多银子包下了望月阁。其实弘历第一次带她来仙炙轩的时候也是在望月阁。那里独建在后院的一座阁楼上,远离前院的酒气喧嚣,打开阁窗,正好可以看到北大街,要是再待得久一些,就能看到前来游街的花灯队伍。
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
他亦使了大把的银子要包下整个望月阁,当店老板左右为难终于把他引上来让他们两家当面商量时,她却吓得傻了,扭头便跑。
她现在想起只觉得好笑。
后来他就找到了她,他们俩一起跟着游街的灯队,从北大街一直走到了南大街,从二更时分一直走到了三更时分,一直走到街上的游人渐渐散去,他才骑马送她回清云寺。他们那晚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她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笑,她看他的时候,他也是笑着的。大概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无端端地在这里碰上,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欣喜与激动,却不知该如何告诉他。
他将马栓到清云寺外的小树林里,跟她一起从后院翻过围墙,爬到清云峰上去了。他是男孩子,又会武功,爬起山来灵巧得就像只小猴子。那天晚上月光出奇的好,隐隐可以看到山里的小路,掩映在茂密的树丛里。她爬得慢,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腿酸,到后来已然走走停停,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坐在半山腰里怎么也不肯走。最后还是他蹲下身来说:“来,我背你。”
小时候去关外大漠里看星星,回来的时候阿玛骑马带着她,又担心她睡着会从马上摔下去,便用衣服将她牢牢绑在他的背上。阿玛的背又宽阔又结实,她将脸贴在他背上,竟睡得熟了,一觉醒来,看到额娘正立在白色的军帐前,她整个人都笼在月光里,美得有些不真实。额娘总是温柔地从阿玛怀里接过她,声音轻柔,生怕将她吵醒:“怎么睡得这样熟?”
与阿玛相比,弘历哥哥的背却是单薄的,清欢甚至觉得有些咯人。大概是有些累了,他走得极慢,她很想问问他以前背过人没有,可不知怎么却又问不出口。可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倒吓了她一跳。他说:“我以前还从没背过人呢。没想到背着人走这么累。”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听上去像个孩子,其实他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总在她面前装老成。
她正想对他说放她下来,他却又开口了:“小六,你怎么这么沉?你不是属兔吗,怎么沉得像只小肥猪?”一句话说完,他自己倒先笑了。她听了定是气得不得了,两人一路吵个不停,他竟然也就这样把她背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棵合围粗的桃树,枝桠横斜,盘虬卧龙,树枝上却光秃秃的。他拉着树干只轻轻一跃便稳稳踩在了树干上,回头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却轻声一哼,根本就不理会,只将袖子捋起,露出一小段莹白如雪的胳膊,在他惊诧的目光中,攀着树枝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树干。
那一晚他们坐在树上聊了许多,一起远眺紫禁城的万家灯火。夜空像一汪深沉的湖水,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就仿佛沉入海底的钻石,遥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他说:“长这么大,从来都不知道紫禁城这么好看。”
她看得痴了,抬头看见挂在夜空上的一轮皎洁的明月,又大又圆。她说:“京城的月亮,没有关外的月亮好看。”
他知道她想家,可却不明白,于是问她:“月亮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关外的月亮要比京城的好看呢?”
她低下头撇撇嘴,只说了三个字,声音细如蚊蚋:“你不懂。”
他却岔开了旁的话题,他问道:“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桃树?”
她的确很喜欢桃树。花雨轩前的小花园里就有一棵桃树,三月里桃花盛开的时候,满树盛开的花朵,就像一团粉色的云霞,一直飘过了墙头。她让云珠找人在最粗的树枝上扎了一只秋千,每次她坐在秋千上,云珠都会从后面将她推向更高更远的天空。她的头顶盛开着灼灼桃花,花瓣随风飘落,仿佛一场灿烂的花雨。
“《诗经》里的那首《桃夭》,你不觉得很美吗?”她扭头问他。
“《桃夭》?是哪一首?我怎么忘了。”
她“嗤”地一声笑出了声,道:“我当人称文武双全一表人才的四阿哥有多厉害?原来连首诗都背不上来,还不是跟三哥一个样。”
弘历倒笑了:“八成你也不会背吧?”
现在想来,他那一句明明是激将法,自己竟就上了他的当,争辩道:“谁说我不会背了?我可比你强多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像小时候对阿玛背诗那样,她一个字一个字背得奶声奶气。前两句还背得字正腔圆,可是后面她的声音却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竟不肯出声了。
她有些窘地抬眼看他,没想到他正定定地瞧着自己,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眼里仍带着些微笑意,仿佛小时候阿玛教她骑马,等她自己终于兜了一圈回来,看到阿玛站在原地正看着她微笑,他自己却不骑。
她忽然就明白其实他会背,只是等着看她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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