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十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