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十八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让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么“死了干净好让人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过打电话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病。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许你们城里人不想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度一天坏似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剌耳地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