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苹果箱,女人不能坐。”
女孩惶恐起来,弯腰在苹果箱上擦了又擦,问:“为什么?”
池幸像看到了第一次进片场的自己。
“我到现在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她笑道,“我第一次拍戏,从白天等到晚上,足足站了七个小时。没椅子,我就坐苹果箱上,结果被骂了。”
“你第一部戏是《虎牙》!”女孩激动,“你演剃了半边头发的三妹,好帅!”
池幸顿生知音之感,给她刷刷签了好几页。
《虎牙》是池幸入行拍的第一个戏。
朋友拉她去当群演,三十块一天,只需要反复走来走去扮演路人。可惜天气不好,白天下起大雨,好容易等到晚上,路面四处反光。导演改了景,重新用另一个方案布灯,现场忙乱。
两人等得太久太累,随便找个木箱子坐下,支腮发呆。
导演是香港人,迷信,开机仪式摆足烧猪,八方众神请遍,帽子上扣一枚关公头像。拍摄不顺利,他早已烦躁不堪,回头看见两个女孩坐在苹果箱上,立刻百米冲刺奔来。
池幸根本不知他是导演,即便知道了她也不怯。总之一个出言不逊,一个不甘示弱,吵得天塌地陷。
吵着吵着,导演一摸下巴,上下打量她:你敢不敢剃头发?
《虎牙》里男主角的三妹有一场重头戏,要面对镜头剃去半边长发。那是一场两分钟的特写,有长镜头,并无台词,极考验演员表演能力。
这是导演和制片临时改的戏,三妹的演员与美发产品有代言合约,不能剃头发,只得退出。
池幸试戏时还带着怨气,细白牙齿咬得咯咯响,盯着镜头后的导演,眼神凶得要杀人。
她那时候十九岁,漂亮又稚嫩,眼神小兽般凶猛,火光藏在瞳仁深处。剃发是决心,她要从“三妹”变成虎牙的替身,等待生死未卜的哥哥回归。
把梳子当作剃须刀,她抓起长发作势往后梳,眼里浮起泪光。毕竟被这样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她心里藏着委屈。三妹和她一样委屈:拼尽全力撇脱的家庭,终究又把她拉回生死场。
三妹要哭,池幸也哭。眼泪噙在眼里,半天落不下来。
导演也是制片人,当即拍板:“用她。”
《虎牙》在香港拿奖,海外发行十几国,参加影展,宣传物料高高低低地贴着,有一张是池幸单人海报。
镜面斑驳,三妹半张脸浸在暗处。她像上了膛的枪。
池幸觉得那上面的人不像自己,眉目姿态全部好陌生。
她和剧组里结识的朋友们坐在最后一排,悄悄看观众反应。
影院里观众反响特别好,三妹单打独斗去挑社团时,池幸听见有人惊呼。
有人握住她的手笑,是鼓励也是惊喜,池幸心里却很慌。
银幕上飒爽干练的人不是她,是名为“三妹”的化身。观众喜欢三妹,他们并不知道谁是“池幸”。
电影结束后众人一块儿去喝酒,吆五喝六,喝醉后在路边呆坐发愣。池幸买矿泉水回来,看见几个人醉醺醺地跟一条流浪狗讲话:“……你看到了吗?我名字,在片尾……我,剧本策划……我写了八分钟的戏,可我不算编剧……”
狗听得不认真,咔咔地咬一根鸡骨。池幸蹲在他们身边,有女孩靠在她肩膀上,长发柔软,梦呓般嘟囔:“总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出现在片头……我要当导演……当大导演……池幸,我的梦想……是拍属于自己的电影……”
池幸没有梦想。
她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大学第一年就开始疯狂打工。她想要钱。拍《虎牙》的一个月她拿到了三千块,是一笔巨款。
她知道片场里有精明人有傻子,身边的人们就是一群傻子。
《虎牙》她拍了几百条,最后剪出来,戏份只有8分26秒。
池幸觉得自己也是傻子。她明明拿到钱了,为什么还要不甘心?
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五六个人和一条流浪狗在街头聊了半宿,哭完又笑。
从那时算起,她已拍了十二年的戏。
池幸兜完几圈,远远看见常小雁在休息室门前冲自己招手。
“小池!下一部,《大地震颤》对不?”她往常小雁跑去,路过正抽烟的编剧老师,老师粗着嗓子吼,“我看过那剧本!那是冲着拿奖去的!太棒了,写得太棒了!好好演啊小池!”
池幸只看过一份几万字的剧情大纲。她笑着应:“一定!”
常小雁捏着手机,欲言又止。池幸想起今日日程安排极紧:片场拍完之后是杀青宴,在杀青宴前她还得回一趟公司,跟《大地震颤》的制片见面。若一切顺利,今日就能签下意向约。
“小雁姐,给制片的酒你带了么?”池幸张望。
“带了。”常小雁把她拉进休息间,“……算了,那酒还是咱们自己留着吧,用不上了。”
池幸心头一悚:“怎么了?”
“《大地震颤》女主角换人。”常小雁答,“公司今天做出的决定。”
休息室里瞬间寂静,只能听见池幸急促的呼吸声。她下意识去摸口袋,但手机不在身边。
“给我手机。”池幸脸上没了一丝热情快乐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愤怒,“公司?是林述川吧。”
她用常小雁的手机拨林述川号码,屏幕上亮出“债主”二字。常小雁轻咳一声,和化妆师环顾左右,不发一言。
通话接通,池幸深吸一口气:“我,池幸。《大地震颤》为什么换人?”
片刻,另一头的人懒洋洋道:“因为有人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