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笑悠悠的神情消失了,他对着沈之恒一耸肩膀:“原来伤心欲绝不是夸张的词,后来她真把自己活活的哭死了。我们这样的生灵,杀都杀不死的,却会自己把自己哭死,多奇怪。”
“不奇怪。”沈之恒直视着司徒威廉:“当我知道你欺骗了我三年时,我也伤心,也欲绝。”
司徒威廉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饼干:“那我提前向你道个歉吧,因为等你听完了下面的话,可能还会更伤心。”
“请讲。”
“我妈哭死的时候,我是十二岁。我告诉她,我会去找沈家人报仇,可她说这仇她已经自己报完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没死的人,是她留给我的。我想她还是恨沈家,所以要让沈家的孩子,侍奉她的孩子。”
沈之恒听到这里,也回想起了那一夜的大火。
那女人疯魔一般从火中冲出来,在整座沈宅里东奔西突,最先抓住的人就是他。他被那女人的惨状吓坏了,她的牙齿刚刚贴上他的脖子,他便昏了过去。等他醒来之后,沈宅的主子们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他的脖子上多了个血肉模糊的牙印,和他一样被咬伤的人,还有好些位,包括他的父亲。心狠手辣的沈老太太倒是安然无恙,人人都说老太太福大命大,再厉害的妖魔邪祟也不敢近她老人家的身,后来众人才发现这邪祟不是一般的毒辣,她专门留下了沈老太太这么一个好人儿,为的是让她给她的孙男娣女们发丧。
被咬伤的人,全在清醒过后发起了高烧,这一场高烧来势汹汹,有的人连一天都没熬过去就咽了气,沈老太太偏心眼,眼看下头的晚辈们救不得了,索性只顾最心爱的长子和长孙。沈大爷熬了三天才咽气,这已经算是能熬的,唯有他在三天之后出现了退烧的征兆,可在沈老太太亲手给他擦头擦脸时,他闭着眼睛一扭头,一口咬住了沈老太太的腕子。沈老太太疼得一哆嗦,然而挺住了没有出声,鲜血涌进长孙的口中,她眼看着他拼命吮吸,没有把手往回收。
那是他第一次吸血。
祖母的鲜血让他安稳下来,而在天翻地覆的混乱与络绎不断的死亡之中,沈老太太瞒天过海,竟也杀鸡杀鸭的弄来了鲜血,让这心爱的长孙一天一天好转起来。等沈之恒脖子上的伤口愈合了,家里的白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沈家的各路亲戚蜂拥而至,盯着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和她病怏怏的孙子,他们各显神通,誓要从这险些死绝了的沈家里,尽量的揩些油水回去。沈老太太那样一位横不讲理的巾帼老英雄,本不该让这些闲杂人等讨了便宜去,可是对着家中这番惨相,长孙又成了她的心病,她终于是神昏力竭,再厉害不动了。
后头的事情,沈之恒记忆不清,只记得自己是和祖母住进了一位远房表叔家里,沈老太太这时不闹着打邪祟了,成天精神高度紧张,又要给孙子弄血喝,又要为孙子藏秘密,紧张到了一定的程度,她草木皆兵,几乎有点要疯。
幸而,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年,一年后的春天,她发作了脑充血,除了沈之恒,再无旁人愿意送她去医院治疗,她在临死之前身体麻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沈之恒,憋着千言万语,憋得眼珠子鼓凸,后来死了,也还是死不瞑目。
沈老太太一生都是极其的自私和豪横,家里的大小媳妇,都被她欺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儿子从外面弄回来的一个姨奶奶,在她眼中就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她一指头就能碾死她。蝼蚁生得卷毛大眼细腰长腿,一副风风骚骚的女洋毛子样,看着已经是碍了她老人家的眼,后来这蝼蚁行踪诡异,疑点重重,很有妖魔鬼怪之嫌,那老太太就更是铁了心,非要治死她不可。
沈老太太没想到这蝼蚁会有灭她沈家满门的本事。
老太太死后,留下的沈之恒和表叔一拍即合——表叔在继承了沈老太太留下的财产之后,立刻就想把沈之恒赶出去,而沈之恒藏着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又没有祖母给他打掩护,表叔不发话,他也是下定决心、非走不可的了。
平常人的往事是酒,时间越久,回味起来越醇。可沈之恒的往事尽管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但是经了他无数次的回忆,烟尘水火全褪了色,终于再也不能让他动容。依着他的意思,他更想把这前尘旧影全部忘记。他这么个信奉实用主义、一心只要向前看的人,不爱在那血色记忆里徘徊。
“我,”他问司徒威廉:“是她留给你的?”
司徒威廉点点头:“是的,我们总是这么干。”
“你们?”
沈之恒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单手托着下巴,仿佛是来了兴致,然而面目依然冷峻:“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司徒威廉抬袖子一抹嘴上的饼干渣子:“我们不是神。”
“看出来了。”
“也不是鬼和人。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同类,有的家族庞大显赫,力量非凡,有的像我一样,是单枪匹马的流浪汉。人类给我们起过各种名字,其中有一个是你最讨厌的,叫做吸血鬼,不过我无所谓,我是天生的不拘小节。”
沈之恒一点头:“嗯。”
“我们需要血,人血最好,别的血也凑合。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很容易活,否则早被人类灭绝了。可惜我们不大善于繁衍,虽然我们可以生孩子,我们也能和人类生孩子,但是我妈告诉我,生得很少。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沈之恒继续点头:“嗯。”
“我不清楚我妈的来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到中国来,总之就像我爱上了金二小姐一样,她爱上了我们的父亲。唉,我都忘了父亲的模样了,你还记得吗?”
“他老人家的相貌,和我差不多。”
“啊,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亲切,原来见你如见亲爹。”
“不敢当,请继续讲吧。”
“讲到哪儿了?生孩子?哦,对,是讲到我们的关系了。我妈说,沈家没死的人,都是她留给我的。她大概没想到,沈家的人会这么脆弱,竟然就只活下了你一个。不过你很好,一个顶十个,我有你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她把我留给你,做什么?”
“做我的——”
司徒威廉顿了顿,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并且向沈之恒补了个微笑:“我若说你是她留给我的奴仆,你一定又要生气了。不过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奴仆看待过,现在是文明时代了,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奴役谁,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懂,我读过大学的。”
沈之恒忍无可忍的冷笑了:“你们母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做你的奴仆?”
司徒威廉显出了几分呆相,像是被沈之恒问傻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有求于我呀!”
“我有什么有求于你的?这些年来,难道不是你一直依附于我?”
司徒威廉“扑哧”一声笑了:“是吗?”
他歪着脑袋,笑眯眯的又逼问了一句:“是吗?”
沈之恒感觉他这一笑一问之间,藏着一种天真的险恶,简直要令人招架不住。表面上看,当然是司徒威廉依附于他,他是如此的有财富有地位,而司徒威廉只是个没前途没志气的小医生。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的。
沈之恒,出于某种自保的本能,只把思想停留在了这一层表面上,不肯再往深入里想,宁愿让司徒威廉自己说出真相。而司徒威廉一边审视着他的神情,一边轻声开了口:“我们是血统越纯粹越好,我的父亲是人类,血统已经算不得纯粹,可和你相比,我还是有优势。比如我的寿命更长,力量更强,尤其是,我完整而健全,永远不会失控。当你失控时,我还可以控制你,救你。”
沈之恒猛然回想起了横山公馆的地牢——是的,他确实曾经失控过,失控的他类似魔鬼,可以不动思想和感情,甚至也不分敌友,一味的只想要杀。
“大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在人间找个优秀的人类合作,我给你力量,让你长生,你负责供养我,保护我。我们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不好吗?”
“我现在不想同你合作了,可以终止关系吗?”
司徒威廉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忍俊不禁似的,摇头笑了:“不行的,你无法恢复人类的身体了,要么就是这样活下去,要么就是自杀,可凭你的身体状况,你未必能够自杀成功呀!”
“那我就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好了,未必非要和你合作。”
“还是不行的呀,你的状况一直在恶化,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能吃点水果什么的,可是现在,你连一杯淡茶都喝不下了。厉英良说你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大开杀戒,杀了好多人,我想以你的头脑,就算真被日本人逼急了,也不该这么没头没脑的乱杀一气,所以杀人的时候,你其实是昏了头、没知觉的吧?我妈告诉过我,说你这种人,叫做转变者,你们只能以鲜血维生,而且年纪越大,力量越强,越容易失控。如果没有我管你,你迟早有一天会发疯,兴许还会冲到大街上咬人吸血呢。到时候警察出动了,新闻记者也来了,要把你抓起来,还要给你拍照片。别人在旁边看着,就得问这不是沈先生吗?怎么变成怪物啦?你说你有多没面子?往后还怎么见人?”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得我渴死了,你家里有没有汽水?”
沈之恒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司徒威廉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汽水,于是又回到了沈之恒身边:“大哥,别生我的气了,我为了你被厉英良抓去当了好几天人质,还中了三枪,我也没记恨你呀。我知道,你的脑子还转不过这个弯来,所以方才要和我一刀两断,要撵我走。行,我可以走,留下你一个人冷静冷静。可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现在又不敢回天津,出了门岂不是要饿死?”他向着沈之恒一伸手:“我知道你在这儿也有钱,你给我五百块,我出去住饭店,保证不来碍你的眼。”
沈之恒还是纹丝不动,司徒威廉等了一会儿,等不及了,隔着长袍摸他的裤兜:“现钞有没有?开支票也行的,我早上去银行兑款子也来得及。”
沈之恒一把攥住他的手,甩了开。
然后沈之恒站起身,面对着他说道:“司徒威廉,我一直拿你当挚友相待,但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你一定要说我们之间是所谓的‘合作’关系,那么我现在宣布,退出合作。”
他向着门口方向一伸手:“请。”
司徒威廉皱起了眉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离不开我,你需要我,而且会越来越需要。我说了,你不健全!”
沈之恒的薄嘴唇动了一下,轻轻巧巧的吐出一个字:“滚。”
司徒威廉长出了一口气:“滚也行,那你得给我五百块钱。”
“你我二人已经一刀两断,我没有义务再给你钱。”
司徒威廉瞪着沈之恒,瞪了好一会儿,末了他一甩手,扭头就走。沈之恒以为他是长了志气,可是楼后很快传出呜呜的汽车喇叭声,竟是这小子找到了汽车钥匙,私自把汽车房里的汽车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