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真的?”
“真的。”
她眼睁睁的望着他,有点相信,又不敢全信,于是垂下头去,打算走着瞧。纵算沈之恒将来反悔了,她也不大怕。她现在有了一双好眼睛和一具好身体,她已经断然抛弃了黑暗的旧世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生的自由人。
她爱这光明的新世界,然而又仿佛不是慈悲温柔的好爱,因为胸中含着一波汹涌的快意——快意恩仇的那个快意。
沈之恒疲惫不堪,也就没太关注米兰的所思所想。反正这孩子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不会轻易的再死,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胃口也不会太大,隔三差五的补充一点鲜血,应该也就够了。还有米将军——米将军当然不会允许女儿无故住进陌生男人的家里,不过这是后话,等米将军发现女儿失踪了再说吧。
接下来,就是厉英良。
厉英良只是个奉命行事走狗,算不得是罪魁祸首,他知道。可厉英良——阴差阳错的——总能害得他死去活来。
他也真是受够这个人了。
沈之恒睡了一天,然后出门露面,结果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还真是无足轻重。
大部分人都笃定的认为他是出门旅行去了,而且还确定他是去了上海。如今他回了来,倒也还是那么的受欢迎,酒会晚宴的请柬像雪片子似的往他怀里飘。这天晚上,他应邀前往意大利俱乐部,参加意大利公使一家举办的跳舞会,跳舞会乱哄哄的很热闹,而他在跳舞厅里,遇到了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是跟着金静雪来的,可见他这些天的求爱很有成绩,已经有了陪伴金静雪赴宴的资格。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着,偶然一回头瞧见了远处的沈之恒,他立刻向着他招手一笑。
沈之恒没理他,扭过头去和身边的朋友谈话。
司徒威廉收回目光,把笑容的余波送给了面前的金静雪。他现在很快乐,因为美丽的金二小姐这几天给了他许多好脸色,让他的心房中充满了阳光与蜜。他想自己定然是继承了母亲浪漫的天性,所以才会如此的喜欢爱,需要爱。母亲不就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子吗?那么自己爱上一个人类女子也不稀奇。况且不爱人类爱谁去?难道他身边还有异性的同类吗?
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原来沈之恒给的,先花着,沈之恒的汽车,崭新的,也先开着。沈之恒还在和他赌气,没关系,让他自己赌去吧。他如今正忙着追求佳人,等忙完了这件头等大事,再去向他服软也不迟,顺便再向他要笔钱,用来租洋房买汽车雇仆人。据说组织一个小家庭,花费是很大的,尤其要是组织一个配得上金二小姐的小家庭,那更是寒酸不得。
司徒威廉盘算得头头是道,越想越美,对着金静雪一味的眯眯笑。金静雪心不在焉的回了他一个笑,心里则是另有其人。
她想的人,是厉英良。
厉英良连着失踪了许多天,不知是死到哪里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故意的躲着她,横竖他现在有了日本爸爸了,不需要她金家的庇护和抬举了。厉英良不稀罕她,那她也不稀罕厉英良,爱她的男子成千上万,她怎么就非得和个学徒出身的汉奸较劲?现在司徒威廉是她的新宠,司徒威廉高大英俊,一头卷毛尤其新鲜好玩,瞧着活脱就是个西洋青年,又总是那样天真热情,她觉着自己要是收了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大概也不坏。
司徒威廉这也不坏,那也不坏,可金静雪和他在一起,总是有点提不起精神,舞会尚未结束,她就提前离场,让司徒威廉送自己回了家。
她是真的疲惫,到家之后也懒怠请司徒威廉进去坐坐,径直自己走进了楼内。结果刚一进门,家里的丫头小桃迎了出来,对着她低声说道:“二小姐,良少爷来啦。”
金静雪吃了一惊:“谁?他?他怎么来了?”
“来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金静雪拔脚就走,一个急转弯进了客厅。客厅内亮着吊灯,灯下的长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厉英良。不见厉英良的时候,她总是恨恨的惦记着他,如今他坐在她眼前了,她把小脸往下一沉,反倒爱答不理的放松了。把手袋往丫头怀里一扔,她在厉英良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而厉英良站起来向她浅浅一躬,礼数还是那么的周到:“二小姐,抱歉得很,这一阵子事忙,一直没有过来问候你。”
她从鼻孔哼出了两道凉气:“这话说得稀奇,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来问候我?况且我也不敢当。”
说完这话,她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又瘦了一圈,面颊都凹陷了,虽然分头梳得锃亮,下巴刮得干净,然而那种憔悴忧愁的模样,是掩饰不住的。心中微微的一动,她又想也许厉英良没有说谎,这些天他是真的忙。
于是扭头望向门口,她摆着冷淡姿态,高声呼唤丫头上茶,一方面表明自己没有逐客的意思,另一方面还要表现出自己对他是爱答不理。而厉英良坐回原位,先是不言语,等丫头送上热茶和蛋糕糖果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抬头说道:“我出了趟远门,这是刚回天津。”
金静雪也端起了一杯热茶,慢吞吞的抿着,心想你爱去哪儿爱回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今夜忽然想起向我汇报了?
厉英良又道:“我闯了个大祸。”
金静雪一愣,万没想到厉英良会说出这话来。首先,厉英良是贫苦出身,最有心机,根本就不是那惹是生非的人,况且他现在有日本人做靠山,就真是惹上那了不得的人物了,大不了搬日本人出面抵挡一阵,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失魂落魄。
“那……要不然,你和我回家去,避一避风头?”
厉英良摇了头:“不行,避不开的。”
金静雪狐疑的看着他:“你到底惹上谁了?”
“沈之恒。”
“沈——”
金静雪几乎被嘴里的热茶呛着,伸手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她皱着眉头啼笑皆非:“我当你是惹了谁,原来是个沈之恒。沈之恒是有点本事,可还不至于把你吓成这副模样吧?再说你为什么会惹上了他?是不是你仗着日本人的势力狐假虎威欺负了人家,人家一急眼,就请了法租界的青帮老头子出头,要找你的晦气,对不对?”
“要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金静雪来了兴致:“奇怪,你这是和我认真讨论起来了?难不成这个难关,我能帮你渡过?”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我就说嘛,平时三催四请都请不来你,要不是今天有求于我了,你也不会大晚上的登门过来问候我。可是我的本事,你都知道,我又能怎样帮你呢?”
厉英良向她那个方向凑了凑,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注视了她,眼白缠着红通通的血丝,像是含泪已久,一开口,嗓子也是沙哑的破锣嗓子:“司徒威廉,你认识吧?”
金静雪微微一笑:“怎么,你调查我?”
厉英良继续说道:“我听说,他最近和你走得很近。”
金静雪恍然大悟:“你不会是要请司徒威廉做说客吧?可司徒威廉只是个傻小子,他虽然和沈之恒是朋友,可在沈之恒面前,说话未必有分量。”
厉英良情不自禁的反驳:“他有,他别的没有,分量有的是!”
金静雪扭开了脸,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不和他争辩。
厉英良伸长脖子,向着金静雪凑了凑,继续追问:“明天,你和司徒威廉有约会吗?”
“怎么?你要管我呀?”
“你只告诉我有没有就是了。”
金静雪颇俏皮的一歪脑袋:“明天下午我和他一起看电影去,看完了电影还要共进晚餐,怎么啦?”
厉英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双手夹在两腿之间,一个脑袋几乎探到了金静雪眼皮底下。两只遍布血丝的眼珠子紧盯了金静雪,他压低声音问道:“司徒威廉,是不是对你动了真感情?”
金静雪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先是惊讶,随即一扭头一扬脸:“对我动真感情的人多着呢,很稀奇吗?”
“那……你对他呢?”
金静雪觉得厉英良那呼吸已经喷上了自己的面颊,烘得她面红耳赤,所以僵着脖子,她是死活不肯回头:“我还没想好呢。”
她这话说得硬邦邦的,厉英良觉察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像条蛇似的,竟把脑袋探出了如此之远,怪不得金静雪气色不善。把脑袋往回缩了缩,他说道:“二小姐,明天你去见司徒威廉,可否带我一个?”
“两人约会,带你干什么?”
“我想……我们毕竟还有一层兄妹的关系,你对司徒威廉似乎很有好感,那我去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是好,我也就放心了。况且家里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天津,我若是对你不闻不问,将来干爹知道了,恐怕也是要怪罪我的。”
金静雪不置可否,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厉英良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打出一朵小火苗,用双手笼着送过去给她点了烟。她浅浅吸了一口,然后嘬起红唇吁出了一道白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悠悠一转,她向厉英良射去了目光:“你是真的关心我?还是想通过我联络司徒威廉,请他帮你运动沈之恒?”
厉英良攥着打火机,累得似乎连眼珠都转不动了,就那么木呆呆的看着她:“我惹了一个沈之恒,别的事情就都顾不得了?我就不可以一边对付沈之恒,一边看看你的新男朋友是何许人也?”
金静雪一撇嘴:“哟,急啦?跳了一晚上的舞,我也怪累的,你要急就急,我可懒得理你。”
厉英良站了起来——在直起腰的那一瞬间,他原地一晃,金静雪慌忙起身要去扶他,然而他定了定神,已然自行站稳了。
“见笑了。”他哑着嗓子说话:“这几天可能睡得太少,总爱头晕。我不打扰二小姐了,二小姐早些休息吧。明天——明天中午吧,我打电话过来。”
他对着金静雪一鞠躬,然后退了一步一转身,向外走去。金静雪大声招呼丫头,让丫头送良少爷出门。
等厉英良真走了,她徘徊在客厅里,先是心不在焉的吸着那一支香烟,香烟吸到一半,她忽然眉飞色舞的暗笑起来,甚至穿着高跟鞋原地转了几个舞步。她想良哥哥平时不服不忿的,非要自己出去闯荡江湖,结果现在终于踢到了铁板,知道外面江湖险恶,还是做她金家的好姑爷最便宜。
良哥哥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她不奢望他能和自己甜言蜜语的恋爱一场,只要他肯收起那一身的棘刺,好好的和她相处,她就心满意足了。良哥哥是苦出身,苦得怕了,活得穷形尽相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反正她是能体谅他。
“唉。”她美滋滋的想:“虽然司徒也很可爱,可是如果良哥哥肯爱我,那我就要对不起司徒啦。反正司徒年纪还轻,将来还会遇到新的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