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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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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一样,也是愿打服输。你也请放心,他家的侄女还不至于打出我的内伤来。”

    “那……那我送你回家?”

    金静雪这回点了头。

    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恒一眼,然后护送金静雪转身走了。

    沈之恒单手攥着手帕,堵着一侧鼻孔。目送那二人走远之后,他回头去看米兰。米兰那满头长发乱得无法无天,面孔还算洁净,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鲜红的肿起了几道,是被金静雪挠去了几条皮肉。

    沈之恒将米兰打量了一通,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鲜的鼻血,于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竟然先动手打人?”

    米兰答道:“我以为她打伤了你。”

    “我又不怕受伤。”

    “那你也会疼。”

    “疼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厉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是。”

    “你还嘴硬?”

    米兰这回抬眼注视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样的。可是我已经挨够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沈之恒疑惑的看着她,显然是没听明白。

    于是米兰又说道:“你就是我。”

    她认为自己这回算是解释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恒皱着眉头看她,依旧是一脸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时候,她都要救自己,何况现在她今非昔比。

    很奇怪,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激起一个小女孩的保护欲。

    “走吧。”他不再追问了,怕越问越乱。

    米兰跟上了他,两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车回家。走到半路,他望着前方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我不怕疼。”

    随即她扭头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当然不好。”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对着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还有干涸的血迹:“打架其实挺好玩。”

    “胡说八道。”

    说完这话,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他这些天一直饮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顿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鸣头晕起来。这让他有点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变成个什么凶残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车夫嚼嚼吃了。

    沈之恒和米兰相伴回家,姑且不提,只说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静雪,正想和她共进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两人先一起品尝了一顿拳脚。

    他饿着肚子,手足无措的送金静雪回了家,金静雪冷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凄惨面孔,也不许他进门,独自一人进了公馆。金公馆的仆人们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门,必定会有一整夜的吃喝玩乐,少说也得凌晨回家,故而熄了灯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觉,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电灯。

    仆人们一偷懒,倒是正合了金静雪的意。她蹑手蹑脚的上楼往卧室走,想要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现在她冷静下来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个丫头片子打架,大大的失了身份,还和沈之恒闹翻了,失去了谈判的机会。

    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

    摸着黑进了卧室,她先关闭了房门,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她拨动下去,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二小姐。”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与此同时,“哒”的一声轻响,开关动了,房中吊灯大放光明,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

    金静雪呆在原地,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

    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她捂着心口,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良哥哥?”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直到她开口说话了,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

    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含着眼泪上下观瞧,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简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红的,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

    金静雪看着他,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泪如雨下:“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可急死我了!”

    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半晌过后,才嘶嘶的问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不行,我不能露面。”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厉英良不敢睡。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绝对的寂静,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他怕极了,他以头抢地,嘶声长嚎,房间如此的封闭,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憋得死去活来,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着沈之恒再来,等得死去活来,像是在火狱里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他单是期盼着他来,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他只要他来。

    后来,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排水孔。

    那个时候,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盯了许久,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墙皮已经酥了。

    他开始去抠墙皮,十指齐上,又抠又挖。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他痴痴的继续抠挖,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觉疼。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被他挖了通,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朽了的木板。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啪”的一声,木板倒下,没有阳光透进来,也没有凉风吹进来,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

    这个时候,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将洞口扩大了些许,他开始钻,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血肉刮在了砖茬上,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

    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格局类似他的囚室,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

    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

    他出了门,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爬着梯子上了去,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空仓库大门紧锁,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这就拦不住他了。

    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先前恐慌,现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详细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踪,日本人那样多疑,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尽可以实话实说,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见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

    金静雪不会出卖他。他讨厌她,他也相信她。

    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着僻静小路,走到了金公馆。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潜入卧室。

    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再然后,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

    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凌晨时分,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了?哪里疼了吗?”

    厉英良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顾不上疼,他是刚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发现他逃了,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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