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听无线电广播,对战事了如指掌,但也觉得战争遥远,和她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没有关系。英法租界里的餐馆洋行不还都正常营业着吗?沈公馆后方的小街上,不也照样还是人来人往的吗?
然而在这一天的清晨,她听到了噩耗:日本军队,开始攻打北平。
她想去把这消息告诉沈之恒,沈之恒正好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仓库即将到期,所以他凌晨出门,想要去处理厉英良的尸体——真不爱去,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总之是既不想看见他的生,也不想看见他的死,这个人穷凶极恶苦大仇深,总像是含着满腔痛彻肺腑的心事,沈之恒单是想到这个人,都要像吃了黄连一样皱眉头。想都不愿想,何况于看?所以一天一天拖下来,他今早一看日历,感觉实在是拖不下去了,这才硬着头皮前往仓库。厉英良死了这么久,应该早已就臭了,这么一堆臭肉怎么处理?他想想都要头痛。
结果屏住呼吸进入仓库之后,他发现厉英良早已逃了。
他盯着墙根那个小小的洞口,想象不出厉英良是如何钻出去的。这个祸害有点本事,比一般的耗子还能打洞,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他处理掉。但是时光不能倒流,他已然逃了,沈之恒也没办法。
老话说祸害活千年,说得还真是准。
若无其事的锁了大门离开仓库,他开着汽车回家,半路上就见大批市民拖家带口的往租界里走。及至进了家门,他听了米兰的汇报,也有些紧张:“租界应该是安全的,厨房里还有米吗?”
米兰立刻扑通扑通的跑去看米。
如此慌乱到了傍晚,外面又传来消息,说是日本军队要派飞机轰炸天津,真要轰炸起来,炸弹无眼,还管你是不是租界?所以四处的电灯全熄灭了,各家只敢开一盏暗淡小灯照明。而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消失了半个月的司徒威廉,再次到来。拎着个帆布挎包,他理直气壮的告诉沈之恒:“我来避难了。”
沈之恒挺意外:“我还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会去陪伴金静雪。”
司徒威廉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了哭相:“静雪回老家了,回去好久了,走的时候都没告诉我一声,她一定是不要我了!大哥,你帮我去找找她好不好?没有她我活不下去的,我都想自杀了。”
沈之恒答道:“国难当头,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替你找女朋友?”
“什么国难不国难的,我们连人都不是,国难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是人,米兰也是。”
司徒威廉嘀咕了一句“死鸭子嘴硬”,但一时间也无法可想。现在外面乱纷纷的,而他一没有势力,二没有人脉,单枪匹马的,又如何去找金静雪?
如此算来,他想自己还真是离不得沈之恒。他只想尽量的享受,只想尽情的玩,尽情的爱。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务,都是讨厌的、应该丢给沈之恒去办的俗事。
三人在客厅里凑合了一夜。
司徒威廉非常的思念金静雪,彻夜未眠;沈之恒非常的怕日本军队轰炸天津,彻夜未眠;米兰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一角,非常的镇定,虽然也彻夜未眠,但只不过是因为精力旺盛、实在不困而已。
与此同时,同样不眠的人,还有金静雪和厉英良。
金静雪在半个月前号称回家,给仆人放了假,只留下了两个心腹丫头。等闲杂人等都走尽了,她这才向两个丫头讲了实情:良少爷得罪了厉害的大人物,昨夜逃来了这里避难。为了保护良少爷,接下来的几天里,家里要做出个没有主人的样子,免得仇家追踪着找上门来。
然后她关门闭户,和厉英良一起疗伤休养。厉英良连着几天都是疯疯癫癫一惊一乍的,过了将近一个礼拜,才能在夜里睡个长觉。又过了一个礼拜,他基本恢复了人类的理智和形象。
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他也怕轰炸,夜里让金静雪和那两个丫头去睡,他守着一盏小灯值夜。金静雪不睡,夹着两根长竹针坐在一旁织毛衣,她做什么都是玩,织毛衣也是织得有一搭无一搭。
厉英良坐在桌边,用一张硬纸折了个灯罩,罩在了电灯泡上,又对桌旁的金静雪说道:“别织了,灯太暗,累眼睛。”
金静雪惊讶的看向他,他坐得腰背挺直,灯光从下方照上去,把他的脸烘托得浓金重墨,眉眼黑漆漆的斜飞,眼角一路挑上去,像个照片上的名伶。
看过之后,她展开手里的那一小块成品:“你猜,我织的这是个什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懒一点的话,它就是条围巾;勤快一点的话,它也许会变成一件毛衣,到底是围巾还是毛衣,就看你的造化啦。”
厉英良望向了她:“给我的?”
她挑着细眉,又织一针:“给狗的。”
厉英良伸手轻轻夺过了她的针与线:“别织了,太费事。我要是想穿,买件现成的就行。”
金静雪问道:“你是真的心疼我?还是不想欠我的人情?要是前者,我谢谢你;要是后者,那你有本事就别在我家里呆着,你现在就走。”
厉英良把竹针和毛线整理了一下,然后望着电灯,叹息了一声:“我当然不能永远留在这里。”
“那你想去哪儿?你去吧,我不留你。”
厉英良忽然问道:“二小姐,你说你曾在我家里见过横山瑛,而他对我似乎很是同情?”
“啊?你不会又想去投奔日本鬼子吧?他们都对着咱们开大炮了,你还要继续当汉奸?再说你把那些什么机密文件弄得上了报纸,他们能饶了你吗?你去见日本人,不和送死是一样的吗?”
“我和横山瑛有一致的利益,他不会轻易杀我。”
“你算了吧!过几天你跟我回家去,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就是。”
厉英良摇了摇头:“逃是没用的,你根本不知道日本人有多厉害,他们迟早会占领全中国,你无论逃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反正总是要做亡国奴,那我不如先下手为强,况且我已经为日本人卖了几年的命,横山瑛又很赏识我,我有基础。只要横山瑛肯给我机会,我就能立刻东山再起。”
“你东山再起要干什么?你要钱我给你,用不着你东山再起!”
“不是钱的问题,我是要势力。”他压低了声音:“我必须东山再起,否则日本人要杀我,沈之恒也要杀我,我总不能在你这里藏一辈子。”
金静雪完全不能理解厉英良的思想,也懒怠和他争辩,抄起那一套家什,她继续织她的,织得不安稳,因为远方时不时的就会传来炮响,震得她心惊肉跳。
一夜过后,北平陷落,日军飞机开始轰炸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