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风景是在我家那一方小小的窗上。我常坐在窗前,无聊地向外张望。数年前,天上的星子很稠,后来渐渐归稀,待到高大的建筑撵过来,建筑上的窗便装扮了我的风景,我的窗也即或装扮了人家的风景吧?这么想着,很有些卞之琳先生的诗味,我就将头偏过去,久久地看建筑物下的那块生长着五谷的空地。见有一个老头,好高的个子,细细瘦瘦,从地埂的这边走到地埂的那边,再从地埂的那边走到地埂的这边,来回均一百一十步,一步也不差的,就像一把活动着的人尺。
“老伯,在练功吗?”我终于一日走出屋去,想找他说个解闷儿的话。
“气功。”
“噢,人老了要健身的。这是哪家气功?”
“生气的功!”
他站住了,虎虎地拿眼睛瞪我。这是一双有着血丝的眼睛。瞪我瞪得久了,他便松下劲来,一扑沓放僵坐在了地上。我认出这是一位农夫,有一双硬壳的手,虽然是穿了一件呢子中山短装,但没有紧扣子,里边的衬领很油腻。我知道这里的农村已陆续划归城市,土地被征用,村子里不时要噼噼啪啪鸣放鞭炮,农民获得一笔巨款,又焕然新做市民,那些年轻人兴高采烈了。我就投其所好,说:
“听说你们都可住高楼了?”
“人是雀儿吗?”
“你们好幸运,没文凭也‘农转非’了!”
“有地气吗?”
“住小土屋有地气,却得关节炎的。”
“亲戚来了就不患水土病吗?”
“都吃自来水了,闹不了肚子的。”
“开电梯还行?”
“让你去厂里开电梯?那是好工作啊!”
“好,好,上去下来上上去下下来上上上去下下下来。”
“这操什么心?!”
“小时候,夏天在院子里乘凉,爹睡在席左边,娘睡在席右边,我睡在中间,为的是怕狼叼了去。天一黑,常看见田埂上有狗,叫‘哟哟哟’,它就来了,一看见一条大尾巴扫帚一样扫在地上,便猛叫一声‘狼!’狼就吓跑了,我也吓得回家害一场摆子。现在倒想见一见狼哩。”
“动物园不是有吗?”
老头是不慈祥的,话难投机,我便觉无聊了。又回坐到我的窗前,想所谓的两代人的鸿沟,想所谓的观念陈旧,想所谓的农民意识,觉得这老头可笑,该是我作品中的一个什么典型。再不愿看到他人尺似的走动。老东西,他哪里会明白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小的道理?
一天,窗外突然有狗叫声,很凄惨。我朝外望去,那人尺还在那里丈量着,而空地的那头,一群年轻人在杀一条狗。多半是为着一张完整的皮,狗就被绳索勒住,但勒一次,一放到地上就又活了,一个就说:“狗是土命,吊起来勒,不要放到地上!”果然狗彻底死了。我瞧见年轻人大呼大叫,而人尺再没有丈量,呆立了许久,就走掉了。
这一走,老头就再没有出现。
两年过去了,我的窗外再没了那块生长五谷的空地,我的风景愈发的平淡。但在这个城市里新出现了一位说独角戏的绝好的演员,他在台上台下,出言都极幽默,反话正说,正话反说,你永远无法摸清他的真实。我看过他的演出,有人告诉说,他就是两年前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的,是那个人尺的儿子。演出后,我向他打问他爹。
“你爹好吧?”
“瞧我腿肿吗?辛苦呀,昨儿晚端端靠着床板立了一夜。”
“好久未见他老人家了!”
“太累了,累昏迷了,一夜都没苏醒。”
“他去开电梯了吗?”
“今早起来,端个刷牙缸子,哇哇直吐啊!走到厕所,看见啥不想吃啥啊!”
1988年1月20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