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检数,到了二分三分,口袋里有,硬说没有了,边走边还要责骂:“你这卖水菜的,真小气!”
还有一种人,是属于“葡萄吃不上就说葡萄酸”的性格,男人者有之,女人者有之,而女人比男人有之更甚罢了。他们是一些想发财而还没有发财的人,或者是想成事而还没有成事的人。他们也嫉恨那些有钱有地位的人,但眼红要大于嫉恨。他们基本上和那些小干部、知识分子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但极看不起小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死呆。他们穿的一定是高过吃的,衣着质料一般一定要颜色鲜艳,式样兴时。注重仪表但究没有高雅的风度,这原因使他们也百思不得一解。平日里买了白菜,见了熟人,总夸奖这白菜好吃,指责鱼不是鲜鱼,一股腥臭。别人问:怎么不买些鸡蛋?回答一定是:那是什么鸡蛋,全放陈了。他们视钱如命,常常谋划在银行里存上多少钱了,方可得到实惠的利息。银行三月一次的有奖蓄存,他们总是一次十元存上十处,可惜中彩的事几乎无缘。请客,却出奇地数他们最多,也数他们最热情,最大方。四荤四素,六凉六热,鸡鸭鱼兔,水陆杂陈,那是极有讲究的。因为他们的世界观是“关系学”三个字,所以总在一定时期,他们上市得最活跃,采买最丰盛;忙过几天,被请的人吃得汗头油口,他们还要反复道歉:没好菜,不成敬意!这种请吃,自然有了好的结果,但也有无济于事的,他们常后悔不已。但过一个时期,却又抱一种幻想,又要请吃某某之人。
菜市上的菜的买卖既然仅仅成了其中一项生意,既然买主与卖主又不完全固定,今日买别人的,明日自己又卖出去,边买边卖,卖后又卖,真可谓转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个没有阴阳二脸,谁个没有两栖手脚?!十字街口的人的旋涡里,浮的浮,沉的沉,有的发了横财,有的折了老本。随之,生意越做越精,脑袋越使越灵,有的人已适合当代人的口味,专出售稀奇高档之品,有的人调查到“有闲阶级”的人增多,就发展耳目声色之娱的物件。如城里人容易苦闷,喜欢远走高飞而不能,就专做风筝,使其寂寞之心随风筝顺风而上,有所满足。又如城里人与人淡漠相处,老死不相往来,容易孤独,就哺养鸟儿出售,使其寄情玩物,有所消遣。一时间,花要奇花,草要异草,病木怪石。甚至有些老太太、小孩子也揣透出人有“出人头地”和“富贵发福”之心理,也做出量身尺杆和过量台秤,每日亦可赚得几元的分币呢。
这里的市价,永远不能统一,行情也变化多端。稍一留神,便得出一切变故有二。一是以天气为变:天旱了,乡下歉收,这里骤然一切皆贵;往往旱天若有一场雨落,雨未停价便顿跌。二是以政策为变:国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提价,这里的东西就下价,国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减价,这里的东西就升价;貌似矛盾,实则统一。所以,人人都是平民百姓,来这里又都为吃喝衣行,但极关心世界形势,国家大事,没有一个不祝福民族振兴太平,九州风调雨顺。
使人觉得有趣的是,从前城里人到乡下去,城里人是赚乡下人;如今是乡下人到城里来,乡下人赚城里人;以前城里人抠钱精明,如今乡下人账口清楚。总之,现在谁也说不清谁是有钱,谁是有物?钱在世上是一定的;到你手,到我手;这菜市就像是一个调节器。
我是菜市上的常客,有时去买,有时也去卖,但更多的不买不卖,为着享受耳目。常在早晨六点开市之时,或在晚上十点收市之间,街这边卖羊肉的喊羊肉,街那边卖豆腐的喊豆腐,喊的次数多了,大家熟悉,就觉得无聊,不免要喊些逗趣的话,满足别人,也满足自己,这边起个头,那边应个尾:
“十字街哟——人心醉!”
“最忙的哟——清洁队!”
“最闲的哟——‘纠察会’!”
“最乐的哟——肠和胃!”
“最愁的哟——人民币!”
“最嫩的哟——卖馄饨!”
卖馄饨的小媳妇挑着担子走过来,噘嘴儿唾一口,骂声“贫嘴”!叫喊人脸面尴尬,一时无话可说,少不得买她一碗尝尝。
作于1983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