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匡语湉不说话,死死抱着他。
她穿着短袖校服,背着帆布书包,扎着露出额头的高马尾,穿着的是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身体很单薄,跟花骨朵似的。
宁凛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抬起手臂,轻轻地圈住她,然后收紧,把她抱在了怀中。
像怕被她烫着一样,他只敢虚虚地搭上去,不敢实打实地抱紧。
月光倾泻在她的肩上,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他仿佛抱住了月光。
宁凛那会儿想法很单纯,就是抱抱她,安慰安慰她。匡语湉这姑娘倔得很,胆子不大,心气很高,她不肯说自己为什么哭,他就不问。可她哭起来的样子又实在脆弱,男人都这德行,就爱保护弱小,宁凛说不清楚,哭的人明明是她,怎么他胸膛里那颗东西反而在隐隐作痛,搞得自己也不上不下。
扑通,扑通。
跳得跟要他命一样,越来越快,越来越紧。
渐至失控。
……
“怎么会不知道。”匡语湉说,“喜欢不喜欢,都是有原因的。”
宁凛眉梢痞气很重,半开玩笑地说:“我要告诉你原因,你能再亲我下吗?”
匡语湉听清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脸色很正经。
这一眼,看得宁凛调侃的神色都收了不少。
“你可以不说,但你得跟我保证,你说出口的话都是认真的。”
宁凛问:“什么意思?”
匡语湉脸上有点烫,贴太近了,他们四目相对,她能看清宁凛脸上的毛孔和淡淡的胡楂,她脸颊很红,不知道是因为温度高,还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
她脑子一冲动,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郑重道:“你要是认真的,那我也是认真的。”
她像个男人一样,慎之又慎,说:“你在我这里是全世界最好,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宁凛,我喜欢你,我以后会很疼你。”
宁凛凝眉,他有点想笑,但又觉得鼻子有点酸。沉默几许,他说:“万一我只是骗骗你呢?”
匡语湉皱眉,脱口而出:“那你就去死吧。”
这么凶?
宁凛失笑,点点头:“行。”
他弯下腰,悬在她的上方,就像屹立着的一棵树,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下。
他低声说:“我保证,如果我骗你,我就去死。”
小小的女孩,皎洁如冷月。
这是他的初恋。
是他宁凛此生挚爱。
宁凛笑了下,又问:“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喜欢我什么?”
顿了下,他改口。
“我这么个人,你图什么?”
他不自卑,但对自己认知很准确。他和宁冽从小相依为命,死了爸跑了妈,差点被送到孤儿院,是老街的老人家发善心,接济他们长大,才有了他们的今天。
匡语湉若要真有所图,那倒还好,可他就怕她什么都不图,哪怕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她。
匡语湉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图你长得好看。”
宁凛低低地笑了声,手拂开她耳边的碎发,说:“小丫头片子这么肤浅。”
匡语湉也跟着笑。
宁凛想了想,又问:“我跟我弟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不图他?”
匡语湉摇头:“你跟小宁哥哥一点也不一样,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宁凛失笑:“也就你分得出来。”
他心口泛着柠檬酸,一股久违的柔软让他忽然忆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以为不被爱,从此庸碌一生的自己,和曾试着想做一个英雄的自己。
她爱他,这让曾经的自己又鲜活起来,甚至生出了无边的英勇和满足。
宁凛彼时年轻且莽撞,有着近乎灼热的赤诚,他在匡语湉身上得到了如愿以偿,便也希望她能够和他一样。他不够圆滑,更不够世俗,但他甘愿奉献,他想穿过浅薄的俗尘,带她一起奔赴理想中的伊甸园。
伊甸园里偷食禁果的亚当和夏娃,无谓天责,他们满嘴是血,却心甘情愿地刀口舔蜜。
如你如我,如他们,别无二致。
宁凛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打开门,家里很安静,宁冽不知道去了哪里,客厅里只有窗帘缝透着一丝亮,小茶几上一盏灯散发着幽暗的黄光。
宁凛没开灯,他打开门,缓缓走了进去,正要转身落锁时,忽然——
“哥。”
身后落地灯那儿传来一声,声音稳当,不知宁冽坐那儿多久了。
宁凛一怔,扭过头,对上宁冽略带嘲讽的眼睛,他手里不知握着包什么,当着宁凛的面慢慢塞进了口袋,手放在裤兜里,好一会儿才拿出来。
宁凛皱眉:“你手里拿的什么?”
宁冽看着他,笑了笑,语气淡漠:“你还知道关心我呢?我还以为你这双眼睛只看得见小葡萄。”
他这个语气怪怪的,宁凛直觉有些不对,走上前,还未开口,又听到他涩着嗓子说:“哥,你好不容易得了假,着急忙慌赶回来,第一时间没有回家,居然先去见了她。你喜欢葡萄,葡萄应该也喜欢你吧,不然你也不会这样。可是你就不怕匡阿姨知道了以后找你算账?”
宁凛的脚步顿时停下。
宁冽抬起头,笑着说:“哥,你也太心急了。”
宁凛喉结上下一滚,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
宁冽往后靠去,脸颊隐藏在半明半暗里,神情冷漠:“那我的事你也别管。小葡萄挺可爱的,我也很喜欢,不如把她让给我,反正我俩长得一样,和谁都……”
哐当——
落地灯掉在地上,发出巨响,宁凛把宁冽死死地压在身下,眼睛赤红,他咬着牙,两手抓着宁冽的领口,一字一顿道:“你敢!”
对上他暴怒的双眼,宁冽眼里一闪而过的是一抹深深的悲哀。
宁冽伸手握着宁凛的肩膀,脸色很难过,薄唇抿得很紧。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一张怒气冲天,一张哀伤无限。
宁冽年纪不大,但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今天这里晃晃,明天那里耍耍,做着一份汽修厂的零工,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和宁凛这个警校学生几乎是天差地别。
但他始终只是个孩子,他身形和宁凛一样高大,可是难过的模样还是像个孩子。
他看着宁凛,委屈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他仰视着自己的哥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
“哥,你很久没问过我饿不饿了。”
他克制着,可依然看着如此孤单,他用很清冷的声音说着话,似在埋怨,又似在耍赖。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偶尔……也关心关心我吧……”
那天晚上发生的小插曲匡语湉并不清楚。
她十七岁,眼前的青山不是山,眼见的流水不是水,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化作宁凛,化作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每天每夜,她都想着他,都沉溺于他。
她见枯草不忧,见夕阳不愁,不信天长地久有时尽,不信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只信他。
后来,她二十八岁,最常听人说,往事如烟,事事如烟。
歌里唱,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又唱,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但匡语湉觉得,往事不能如烟,事事都不能如烟。
有人画地为牢,有人困守执念,有人不信一切如烟。
自古以来,英雄都能平地起山河,力拔山兮气盖世,个个豪杰万千,一壶好酒,两三友人,说尽江湖义气。
可真有一天,万事翻篇过,她却想问一问那个人,你放下了全部的爱恨,拼尽全力终于闯到终点,是否真的挖到了自己想要的宝藏。
你的往事,你的伤痕,是否真能如烟。
那条回不去的老街,你有想它吗?
那段最单纯的岁月,你还怀念吗?
你欠了谁一句没说出口的抱歉,你辜负了曾许诺过的要给谁的一生。
你还想再见她一面吗?
你是否真能,如烟?
4
下雪了。
小小粒的雪花从天际落下,被路灯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天色黑透了,只有路边小盏的灯还攒着光亮,催促行人赶紧归家。
青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颤颤巍巍的人影停留在匡语湉的身后。
“葡萄啊,下课了怎么还不回家?”
老妪站在几步外,怀里抱着箩筐,眼睛还是混浊的。
她身上的朽气太重了,让人感觉可能下一秒她就会离去。
“还在等大宁吗?别等啦,阿婆看到他已经回家啦。”
匡语湉没出声,长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掀起来,露出她苍白的脸,她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雪里,站在风里。
老妪又问:“葡萄啊,小宁呢?阿婆好久没看见他了。你们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问题,匡语湉是知道答案的。
她讽刺地笑一笑。
虽然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和她当初预想的一样,是错的。
“他被他妈妈带到国外去了,不回来了。”
老妪“啊”了一声,满脸失望。
匡语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最后的夜晚。
那晚的月光很温柔,但他们说出口的话很锋利,满满的都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
那时候他们不够成熟,不懂得如何和自己年少的恋人用最舒服的方式相处,只一股脑地把所有的情绪都给对方,不管对方是否招架得住。
匡语湉记得,他们吵了场架,原因仅仅是宁凛穿了一件别的女生送他的衣服。
那衣服上绣着“NL”,藏满了少女怀春的心事,只有蠢直男才会以为这是品牌的LOGO。
匡语湉气得想把他的衣服扯下来丢掉:“别人送你礼物你就收?!”
宁凛叫苦不迭:“我过生日嘛!而且这不就是件普通T恤?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生日礼物?你……”匡语湉跺脚,“你就想也不想地收了?”
宁凛觉得自己是真冤枉,他举起双手:“我也回送给她了啊。”
“……”
“我没白拿人家的。”他小声地为自己辩解,完全搞错了重点,“我回礼了。”
匡语湉神经都开始作痛,咬牙问:“你回了什么?”
“不知道啊,起东去买的,我就出了点钱。好像是香水吧,她还挺喜欢的。”
“……”
“小葡萄,怎么不说话——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啊啊啊,住口,别咬了!”
那会儿宁凛快毕业了,按理说在警校待了这几年,性格怎么也得稳一点,但他偏偏还是邪得很,行事风格一点也不像能干刑警的料。
邪就算了,对待感情反倒只剩下一根筋,别人能想到的细枝末节他永远想不到,常常把匡语湉气个半死。
“你这个傻瓜!你走,你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都烦死你了。”匡语湉把他推出门,说了很多负气的话,要他想清楚自己哪里错了再来找她。
宁凛保持着沉默,用一种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骄傲的,甚至是桀骜的,唯独在感情上留了脆弱。他是真想不通,就一件衣服而已,为什么能惹匡语湉生气。她生气,他可以道歉,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不就一件衣服嘛,她喜欢的话,他送她都行。
匡语湉被他的眼神看得差点心软,但目光一拐,看到那个“NL”,她立马又重新生起气。
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么还总是被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
那个女生,讨厌死了。
他也是,讨厌死了。
匡语湉那时想的,只是要宁凛来哄哄她。她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小女生,偶尔做作,偶尔无理取闹,这都是在跟男朋友撒娇罢了。
她无非就是喜欢他哄她的样子。
可没想到从那以后,他真的消失了。
她让他走,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没出现。
……
“葡萄。”
匡语湉抬眼看着老妪。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慈爱的笑意:“阿婆这儿有好吃的果子,你让小宁回家,阿婆给他做果子吃。”
匡语湉的眼睛酸到了极点,她缓缓眨了一下,轻声说:“阿婆,小宁哥哥不回来了。”
老妪攥着箩筐,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举起手,指向楼道里某扇亮灯的窗户:“他回家了,小宁在家啊,阿婆看到了。”
匡语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底零星的笑意也冻住。
她僵直着身体,声音很哑:“阿婆,那是大宁,是宁凛。”
老妪一愣:“是大宁?大宁回来了?”
匡语湉点点头。
她的身影在路灯之下被拉得细细瘦瘦,和着风雪一晃一晃,好像随时都会飘走。
老妪静静地看着面前纤弱的女人,她的眉眼看起来很悲伤,但始终没有落泪。
老妪拍了拍脑袋,想起什么,惊呼:“哎,不对,大宁,大宁不是死了吗?”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费力地想着,从乱糟糟的脑海里掏出一点点往日的残余。
“说他要抢人家的钱,还打死了个警察哩!就死掉了!是不是啊葡萄?”
是不是啊,葡萄?
老妪的话一下让时光倒流,让匡语湉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那段痛苦的岁月。
所有人都问她,葡萄啊,到底是不是?
那个老街里最飞扬骄傲的年轻人,忽然某天在云桐街持枪抢劫,疯狂之下开枪杀死警察,被挟持的人质有哮喘病,惊吓之下昏死了过去,出于无奈,狙击手开枪将他当场击毙。
他自己就是警校的学生,怎么还会开枪杀死警察呢?
他是不是本性如此,他分明就是臭水沟里的老鼠,非要装出道貌岸然的好人模样。
他骗了我们所有人,是不是?
他是杀人狂,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匡语湉用手掌盖住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喉头里发出轻声呜咽。
她像要把这八年的绝望都放在这一句回答里。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这种人啊。
宁凛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那是她的宁凛,她最爱的宁凛,是考上警校,发誓要做一个好人的宁凛啊。
匡语湉失声痛哭。
“不是的,他没有!是你们错了,你们弄错了!”
她的心口泛起绞痛,等得太久了,她甚至忘记自己最开始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坚定地相信他。
也许不需要为什么,相爱的人本就不需要为什么。
匡语湉眼里的泪一颗颗落下,喉咙里的呜咽渐渐变成小兽般的嘶鸣,肩膀也剧烈颤抖着,她紧紧捂着口鼻,泪水模糊了视线。
5
耳边响起一声很长的叹息。
然后,匡语湉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老年人身上惯有的气味混杂着温暖,干枯的手掌一下下在匡语湉背上轻抚,她在用自己仅有的仁慈安慰着这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没有,错了……是我们错了……”老妪一次次地重复着匡语湉的话。她未必能理解听到的话的意思,因为她早就痴痴呆呆,不辨人事,她只是下意识地安抚着怀中的女人,如同每一个年长的长辈安慰小辈那样。
匡语湉的眼泪砸下来,情绪来得很汹涌,她终于再也绷不住。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美好的梦。她怕这只是自己的臆想,等梦醒来就有人告诉她,宁凛根本没出现过,他早就死了,他的骨灰盒还是她亲手从殡仪馆里认回来的。
“阿婆。”匡语湉唇瓣哆嗦着,她泪眼蒙眬,一边哭一边说,“他没死,那就是他!他没有死,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老妪有样学样:“他没死,没死,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他没有死。”
老妪学:“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匡语湉像发疯一样回抱着老妪,哭得喘不上气。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只有这个疯癫的老人家是她唯一的支撑。
老妪温柔地擦去匡语湉的眼泪,手掌的老茧把匡语湉的脸都磨红了,她冲匡语湉傻笑,拉着匡语湉的手把她往身后的方向扯。
“葡萄不哭,去找大宁。大宁欺负你,阿婆还要打他哩。不哭了啊葡萄,找大宁去……”
匡语湉眼圈红着,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的眼里还有很重的悲伤,还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但她很迷茫,她看了看老妪,又看了看窗户。
“找他?”
老妪点点头,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去找大宁吧,葡萄。大宁一直在那里呢。”
匡语湉无声地抬起头。
那扇窗户在老街的西面,那里面有她盼了八年才终于盼回来的人。
八年。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所以……
“葡萄啊,找他去吧。”
匡语湉说:“好。”
她要找他,要去找宁凛。
此时此刻,她无比确信,她要去找他,必须找他。
老妪抱了抱她:“去吧。”
匡语湉慢慢往楼道走去,她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刚开始还是缓缓地,踩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后来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开始奔跑。
时空在此刻扭转回溯,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时她正在奔跑着去自己心上人的身边。
她跑过街道,跑过青石板路,跑过时光。
跑过所有的迷茫和彷徨,惶恐和不确定。
所有的念头只因为那一句话——
宁凛还活着。
徐槿初没说错,匡语湉过得是真的很疲惫。
一路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开始的变故,应该是在张芳菲出现的那一天。
张芳菲是宁凛和宁冽的生母,多年前抛夫弃子远走他乡,嫁了个地痞样的男人,日子表面看起来过得还算光鲜亮丽,至少比和宁父在一起时好很多。
她应该是个心狠的女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她像忽然想开了一样,出现在了宁家兄弟的面前。
在匡语湉的印象里,她是个很“垮”的女人——脸部皮肤垮了,身材垮了,样貌长得更垮,两个黑眼圈都快掉到胸口。
她在老街住了段时间,天天带着宁冽招摇过市,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黄头发,身上的劣质香水味浓到十米外都能闻见。
可那段时间是宁冽最开心的时候,他到处和人说,他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要他了,但他还有妈妈,他妈妈要带他去国外,护照都已经办好了,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匡语湉那会儿正跟宁凛因为礼物的事情在怄气,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不去问不去想。
大约有三四天的时间,她都没有和宁凛联系。
几天后,学校通知匡语湉,学院获得了两个公费出国交流名额,学习时长一个月,按照上学年的成绩择优选取,她和另一个叫孙郁可的女生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包吃包住包交通,连异国的电话卡都给她们准备好了。
学校的意思是,打包行李,立刻出发。
在机场,匡语湉咬着唇,拿着新领到的电话卡,看着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有点委屈。
老师和导游催促了她三遍,她才起身,换掉手机卡前,她给宁凛发消息,说自己一个月以后就回来。
想了想,她又打了一句话。
【我不该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飞机轰鸣声在天际响过,她坐在经济舱,身旁的女生笑着对她说:“你好,我是孙郁可。”
她说:“你好,匡语湉。”
孙郁可笑嘻嘻的,头发很短,剪到耳根,整个人看起来很利落。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出国,人生地不熟的,我有点怕,还好有你陪着我。不过反正也就这么点时间,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回来了。”
匡语湉眨眨眼睛,揉着手里的手机和眼罩:“是啊,还好就一个月。”
就一个月,她就回来了,就能见到他了。
匡语湉戴上眼罩,闭上眼,脑子里想到宁凛抱着吉他弹唱的模样。她很想他,这次回去她一定好好和他道歉,以后她再也不会无理取闹了,她想他能一直在她的身边,他们不吵架了,以后都好好的。
可谁能想到,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月,一切都不复从前。
那时候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工作人员把沉甸甸的骨灰盒递给她,上面标注着两个字:宁凛。
他死了,因为抢劫杀人,被警察当场击毙。
多可笑,怎么可能呢?
好好的一个警校高才生,怎么会糊涂到去抢劫?
他是缺钱还是不要命了,才会这么做。
可很多人告诉她,云桐街抢劫案发生的那天,他们都看到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短短几分钟,那个说要当好人,说要娶她生娃娃的宁凛就变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令老街蒙羞的存在。
他们看着匡语湉,像在看一个疯子。
无奈、害怕、同情……各种情绪都有,比刀剑还锋利,刺穿人心。
“真是看不出来,啧啧,我还以为那是小宁才会干的事儿,没想到大宁也这样。”
“得了吧,警察都说了查过了,那人就是大宁。警察还能搞错事儿?别傻。”
“我看大宁就是这种人,从小到大都不听话。”
“可以了,小声点。讲那么多话,让匡家的那姑娘听到就不好了……”
……
宁凛死了,其他人怎么说、说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
匡语湉盯着骨灰盒上“宁凛”两个字,像不认识一样,一直看,看到眼睛发红发酸,一滴泪落到盒面上。
她说:“你们骗我,他没有死。”
工作人员见惯了这场景,声音不停,忙着做登记手续。宁凛没有父亲,宁冽据说被他生母领着出国了,已经联系不上,他没有别的亲人,来认领尸体的只有匡语湉一个人。
匡语湉忽然提高声音:“你们为什么要把他火化了?为什么不让我看尸体?你们骗我是不是,他没死,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工作人员手足无措,无奈道:“姑娘,我们都是按程序办事的,公告已经发了一个月了,尸体也放了一个月了,昨天才刚火化的,你就迟了一天而已。再说我们骗你干什么呀,又没好处。”
匡语湉没说话,她抱着骨灰盒,视线不知道落到哪里。她不敢去看怀里的东西,更不敢看那上面的名字。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就这样。人活一世,到最后都会变成灰,逃不开这四四方方一个盒子。
这人确实还年轻,也挺可惜的,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如今有人捧着一把灰,为他流两滴伤心泪,这短短的一生也不算白活,起码还有人惦记。
逝者已逝,活人还得往前看,不是吗?
但匡语湉做不到节哀。
她茫然,她害怕,她甚至恨。
胸腔里的东西泛滥出疼痛,宛如裂成好几块,她的头脑一阵阵眩晕,眼前都是模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怀里的骨灰盒冰冷,让她手臂发麻,但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一定不是宁凛。
她觉得他没有死,可能是警察弄错了也不一定,他或许只是失踪了。
明明一个月前他们还在吵架,她还让他想清楚了再说。
那场架都还没吵完,他们还有很多话没说,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怎么可能呢。
楼道一如既往地空寂,匡语湉走过台阶,来到宁家的门前。
她盯着面前老旧的房门,哑着声说:“宁凛,开门。”
无人应答。
风雪交杂,风从窗户外灌进来,把她的脸吹得生疼。
匡语湉低垂下眼睛,声音轻下去,一直轻下去,轻到喃喃自语般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的手指触摸到门上粗糙的纹路,感受着一门之隔里那个人的心跳与呼吸。她今年二十八岁了,已不再年轻,她满怀希望地等过,颓然无助地放弃过,然后她就在世俗的生活里打转,慢慢活成了一只陀螺,不能停,停下来她就会倒下。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她不是陀螺,她是一只风筝,她的线仍然在他的手中,只是一个照面,他就能给她生的力量,让她迎风而上,扶摇万里。
他没有降落,她也不会降落。
“宁凛,你开门。”她嘶哑着嗓子说。
一片寂静。
外头的风雪渐渐停了,微风吹来,把头发吹得凌乱。
冬天很冷,但没关系,夏天总会回来。蝉鸣阵阵或风吹麦浪,都会在某一时刻,以摧枯拉朽之态,死而复生。
匡语湉拢了拢头发,目光落在窗台下的马扎上。这扇窗户很小,但过一个人没问题,而且因为楼层没有翻新,它并没有装上防盗网。
忽然,夜幕之中传来“砰”的一声,天光乍亮,五彩斑斓,噼里啪啦的烟火声和人潮声顿时如潮水般涌来,溢开。
彩色的光映在匡语湉的脸上,她看起来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她对着门,一字一字地说:“我数三下,你要是不开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