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动作,宽大的校服外套兜里滑出一盒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条幅上。
黑色盒子。
上面印着一串英文:Marlboro。
黎簌不认识,但凭借形状也猜得到,是一盒烟。
靳睿抽烟?
她和靳睿是同时动作的,一个捡起条幅,一个拿起烟盒。
黎簌更快,拉住靳睿刚捡起烟盒的手腕,压低声音:“你,跟我过来。”
说完,直接拽着他往自己房间走。
刚看过那个“欢迎回归”,靳睿没反驳,任凭黎簌拉着,走进一间屋子。
记忆里,这间过去是黎簌爸妈和黎簌共同住的。
以前黎簌的小床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原来放小床的地方放了张学习桌,紧凑地挤在空间里。
屋子里没开灯,窗口映进来的一些光线,说不清是月色还是其他家的灯火,他记忆里有很多类似的画面。
靳睿靠在墙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他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轮廓模糊,目光漠然。
他问她:“干什么?”
黎簌松开手,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其实她是有点被他吓到了,这次靳睿回来变化太大,除了冷漠,除了爱答不理,她甚至感觉到他目光里冰冷的敌意。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黎簌才开口:“你......腰上有伤口,你还抽烟。”
“所以呢?”
“昨天,包括今天在学校,你对所有人都冷淡。我问你记不记得我,你说不记得,但你记得我姥爷,他叫你吃饭,你还会过来......”
其实她有点想问,如果他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但黎簌也是要面子的,这句话到底没问出口。
靳睿也没说话。
他对泠城最后的记忆,是出事的腊八节那天,北方特有的寒冷里,更冷的是人心。
在那场针对他母亲陈羽的“陷害”“栽赃”“PUA”里,他的父亲靳华洋拉了整个机械厂家属楼做帮凶,也拉了泠城市做帮凶。
他妈妈很美,黎簌小时候和他玩过家家时候说过:“我长大了,希望长得像小羽阿姨,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这个“最漂亮的女人”,在她28岁到38岁,最好的十年里,却像一朵过了花期的玫瑰,迅速枯萎。
她变得敏感脆弱,不得不坚持吃药来抑制自己身体里巨大的悲伤。
听到“泠城”这个字眼会崩溃流泪;
天气冷一些时,联想到北方的泠城市,她会想要吞食安眠药片;
梦里总也逃不出那个腊八,所以终日在哭泣。
靳睿记得,她35岁那年,已经开始长了白发。
最后,她各个器官迅速衰竭,病死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十年前的流言蜚语是一场谋杀,所有的人,都不能说无辜。
他们都做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黎簌,她也许也是稻草之一,
但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黎簌的姥爷黎建国。
靳睿记得那个荒谬的早晨,不知道为何在他家客厅坐了一夜,说是“老板怕夫人不安全,让我守着”的司机,突然在早晨脱光了衣服。
然后是靳华洋的“突然”推开家门,揪着无辜的陈羽,说她出轨。并把他“被出轨”的愤怒,嚷得人尽皆知。
无从辩解,因为那位司机,在那两年里,确实常常跑来家里,按照“老板的吩咐”,帮陈羽做家务或者帮陈羽买东西晾衣服,帮陈羽接送靳睿。
早有闲言碎语,说一个司机在家里的时候比男主人更多。
但陈羽都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以为司机的“老板吩咐他不在时让我多照顾夫人”,是她丈夫对她的爱。
7岁的靳睿能做什么,他只能哭着帮妈妈解释,但没有人要听。
那天有多少户人家探出头来看热闹?他们脸上挂着的,是同款的冷漠和幸灾乐祸。
只有黎簌的姥爷,那时候老人家的头发远没有现在花白。
老人推开人群,走进去抱起小靳睿,一脸严肃地呵斥他的父母:“当着孩子的面,非要这么不体面吗?像什么样子!出了天大的事情,你们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不要在孩子面前吵,他才7岁!”
黎建国用他那只长着茧子的大手,紧紧捂住靳睿的耳廓。
在那个嘈杂的、充满污言碎语的清晨,是黎簌的姥爷,为面对腥风血雨无处可躲的靳睿,争取到一丝安宁和安慰。
泠城这个地方,寒冷的空气、吵闹的街道、破烂的建筑群和表面朴实的百姓。
一切都让他生厌。
但靳睿唯独,敬重黎簌的姥爷。
往事重回脑海,那些喧嚣里,黎簌就站在她家门前,在人群之后,指着陈羽大声问,妈妈,她就是那个狐狸精吗?
靳睿那时哭得累了,视线模糊。
他当时看不清黎簌的样子,但她那件过年的新衣服,他是认识的。
也许她只是最轻微、最轻微的一根稻草。
但失去陈羽的靳睿,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假装没事地同面前的童年伙伴和平相处。
黎簌不明白靳睿为什么沉默,只清楚看见他的目光越来越凉。
两个人本来气氛紧张,却听见客厅里,黎建国声音愉快地在唤他们:“孩子们,开饭喽!”
语调和他们小时候那会儿一样,慈祥亲切。
“来了。”
靳睿说完,迈着步子往外走,黎簌急急拉住他胳膊:“你干什么去?”
“帮忙拿碗筷。”
“......”
黎簌是不能理解靳睿言行里对她和对她姥爷的差别待遇的,也想不明白,只能警惕地蹙眉,“你学坏没人要管,不许打我姥爷什么主意!”
他还成了坏了?
靳睿讽刺一笑,推开门出去。
客厅里有孜然肉片的香气,黎建国做了几样小菜,还煮了一份汤。
黎簌家餐桌很小,椅子也有些吱嘎响,但食物的温热,让这里不显杂乱,倒觉温馨。
外面寒风呼啸,厨房窗上铺开一层蒸汽。
黎簌坐在靳睿对面,看他低眉顺眼似的,展露出一点小时候的乖和黎建国在说话,她把嘴里的脆骨丸子咬得咯嘣响,给楚一涵发信息,真诚发问:
【为什么狗也会有两幅面孔呢?】
这顿饭吃得她气不顺,吃过饭靳睿去厨房帮黎建国刷了碗,黎簌在客厅听着,黎建国问他怎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知道是水声太大,还是没人回答,黎簌什么都没听到。
隔了片刻,她听见姥爷沉重地叹了一声,然后问:“当年的事情,最后解决得怎么样?你妈妈她,还好么?”
这次靳睿说话了:“不是很清楚,她在另一个世界。”
黎簌最开始不是很明白这个“另一个世界”的意思,一直到靳睿洗完碗,水流声停下,拎了书包要走时,她才反应过来。
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是......
去世了的意思?
靳睿离开黎簌家,单肩背上书包,从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敲出一支,叼在嘴里。
整栋机械厂家属楼笼在黑夜里,他看着挨家挨户亮着的窗,去摸兜里的打火机。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在生活。
只有陈羽离开了这个世界。
身后有推开门的动静,有女声带着哭腔喊他:“靳睿!”
他没摸到打火机,叼着烟,回身,却看见黎簌眼睛通红地追出来。
小姑娘眉心紧紧蹙着,几步路程,跑得急,绊在过廊里一截老旧凹塌的边缘上,踉跄着差点摔倒,直直冲着靳睿冲过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旧仇宿怨”都不在脑海里。
他只是下意识扶住扑过来的人,嘴上浅咬着的烟都被她撞掉了,听她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急切征问,“小羽阿姨,你刚才说小羽阿姨出了什么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靳睿很想讽刺出口:
当年你们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伐,要的不就是她崩溃么?
但他垂眼看着黎簌,她那双眼睛里淤满泪水,强忍着没哭而已。
有些犀利的言语偃旗息鼓,那只揪着衣领的手没松开,靳睿顺着她的力度弓了背。
声控灯灭掉,光线更暗,靳睿怕吓着她,皱眉跺了一下,等光线重新亮起,才开口:“她去世了。”
晚上回家,黎建国问起她的眼睛,黎簌说是没睡好。
妈妈说过会打电话过来,黎簌做过作业,守着手机等到夜里12点多。
只有赵兴旺发来一个链接,“笑话100则”。
她没看,但楚一涵也很快发来消息,和黎簌吐槽:
【赵兴旺这个傻叉,大半夜发什么笑话,我笑得睡不着!】
楚一涵和赵兴旺也是发小,从幼儿园就认识,小学初中都是同班。
住得也近,就住对楼,平时吵闹的时候很多,但也算是感情好的另一种表现。
不像她和靳睿......
坐同桌都不说话。
这叫什么?
黎簌用她困到模糊的意识,和不怎么高的语文水平想了想,只想到“同床异梦”这么个不恰当的词儿,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听到厨房动静,黎簌睁开眼,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妈妈果然没有发来任何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说不清多少次了,答应打来的电话,似乎永远也等不到。
家里的老油烟机不怎么灵敏,厨房的油香顺着门缝溜进卧室,黎簌一下子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对着门外喊:“姥爷,您是不是炸麻团啦?”
黎簌喜欢黎建国的麻团,起床都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洗脸刷牙套上校服,欢欢乐乐地往客厅跑。
一盘子刚出锅的芝麻团从厨房递出来,金黄金黄。
“楼下你赵姥爷那家送来的豆馅,挺不错,我就炸点麻团吃。”
小姑娘披头散发,皮筋还咬在嘴里,手已经放开马尾辫,伸了手就要往盘子里拿,被黎建国躲开。
“姥爷,我洗了手的!”
“这盘不给你,去给靳睿送过去,让他吃一点。”
大清早听见靳睿的名字。
晦气!
黎簌撇撇嘴,挺不乐意:“我才是您亲亲的外孙女啊,怎么做了好吃的您只想着那只——”
在老人面前,狗来狗去的不好,免不了一顿教育,黎簌话到嘴边紧急刹车,改了个口,“——呃,只想着外人啊?”
“我看他每天早晨走得挺早,家里又没大人在,饿着肚子上课可不行。学习是费脑力的事儿,肚子里没东西,大脑没营养。你也是,以后早晨早点起,像今天似的,上学也不用跑,吃饭也能吃好,上课才能专心听,不饿肚子不走神儿......”
黎簌怕听唠叨,赶紧接过盘子:“我送我送,我这就送过去。姥爷,您给我的可不许比给他的少!”
“行嘞,快去吧,凉了塌了不好吃。”
和靳睿家就几步路,黎簌也没穿外套,就一件帽衫,换了鞋往出走。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为难的,她和靳睿的关系,现在属于两清。
买牛奶的事儿,他应该是觉得她是因为他妈妈去世哭的,过意不去,才不得已为之。
她也把钱塞他书桌堂里了,这是谁也不欠谁。
但她现在要端着一盘麻团过去......
虽然是替姥爷送过去的,也还是觉得自己在气势上立刻矮了人家一等。
违背了她“两清”的初衷。
外面冷风袭袭,黎簌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端着餐盘,绕过门口黎建国囤积的几十颗大白菜,走到靳睿家门前。
门边的牛皮纸袋子里,放着垃圾。黎簌扫了一眼,最上面是一个被捏扁了的啤酒易拉罐。
不想敲门。
想转身就走。
正心烦着,里面突然传出一阵电话铃声,吓得黎簌一激灵,手里的麻团差点从盘子里滚出去。
她这边才稳住动作,听见里面有人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质问,“靳华洋在哪儿?”
靳睿语气里带着嘲讽:“你问我?”
他边说边拉开窗帘,黎簌连忙转身,风声从耳边呼啸,电话里的一些言语掩盖在拉窗帘的声音里。
她只听见电话里的女人接近癫狂地叫“凶手,你就是凶手”。
黎簌大步往家里走,出门时她没关门,直接闪身进去。
心脏怦怦跳。
凶手?
她脑海里抑制不住地想起靳睿腰上的伤,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她知道的、危险的事情。
靳睿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孤僻,不合群,但成绩应该是不错的。
有那么几次看过去,黎簌都发现他并没听课,但老师叫他起身时,他沉默地看两眼黑板上的题目,仍能对答如流。
这和黎簌他们这种,被叫起来,慌乱翻教材也找不对答案的学渣,明显不是一个水平。
可是“凶手”这个词,太严重了。
黎簌长大之后,生活里最近的一次打架,还是高一时候赵兴旺和人在篮球场的冲突,学校给了两方人员处分。
也就是鼻青脸肿的程度,远不会见血。
她端着那盘麻团,在门口愣了半天。
“哎呦?怎么还没送过去?”
黎建国拿了新炸出锅的麻团从厨房出来,看见黎簌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她是和靳睿还在闹别扭,不肯去。
老人拉着她到餐桌边坐下,笑着:“靳睿走的时候,不是哭了半个多月么,现在回来了,怎么不搭理人家了?来,先吃麻团,热的好吃。”
黎簌拿纸垫着捏起一个麻团,闷闷咬了一口:“姥爷,我总觉得,靳睿变了很多......”
黎建国坐下来,苍老的手拍了拍黎簌的肩,语气叹息:“变是肯定会变的,毕竟这么些年啊,他家里肯定是不太平的......”